【桑梓散步】彷彿時光停滯

 
大學時曾去美國當暑期交換生，語言學校的課程大約都在下午三點左右結束，同學們便會相偕前往附近探險。我們唸書的地方是個人口外移的中西部小鎮，學校距離市區走路大概二十分鐘左右，一日同學相偕前往市區，原以為應該要比學校附近熱鬧許多，沒想到市區宛如時光停滯，路上沒人也沒車，愛開不開的快餐店只有店員一人。點一杯熱咖啡，那時代還沒有手機可滑，只有我、同學和店員在那大眼瞪小眼，只有夕陽斜斜照進斑駁的木桌。

時光回溯的瞬間

那次旅行還去了最近的城市芝加哥，認識了後來很喜愛的美國畫家霍普（Edward Hopper），霍普的作品〈夜遊者〉（Nighthawks），畫中有三個人，看見時隨即讓我想起當日快餐店的情景。後來聽了「永遠的女孩歌手」羅絲瑪麗克隆尼（Rosemary Clooney）的Sweet Kentucky Ham，歌詞描述獨自開著車子從中西部一路南下，不同的時間點經過印第安納、密爾瓦基、辛辛那提，心心念念著思念的故鄉，那些單人場景，也經常讓我想起曾經看過的霍普作品，有時候是亮著燈的無人加油站、還是街上無人的週日清晨，時光彷彿停滯。

 
回台灣後也經常瞬間興起那種時光停滯的感覺，有回和前輩相約在林森北路六條通附近的咖啡店「森」。赴約時時間還早，門叮咚打開後，先是嗅聞到空氣中帶有點陳舊感的淡淡煙味，沙發是高椅背，地板踩起來有點聲音，有種，昭和感。不是現在許多文青店精心塑造的那種有「牛奶妹」的懷舊昭和，而是像小時候讀九歌兒童文學讀物的砂田弘小說《二出局滿壘》中，不良少年把小六約出來談打放水球的喫茶店那種氣氛。
 

女老闆先端上酸梅汁，隨即送上菜單，上面至少有五十種菜色選擇，以為這種簡餐咖啡店必會是罐頭料理包，但端上桌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前輩點的秋刀魚套餐來了兩條大秋刀，我點的咖哩牛腩也是真材實料，白飯之外加上一顆荷包蛋，還有青菜跟一樣配菜。不只份量足，口味也很出色，有點想走去後場看看到廚師到底準備了多少食材？

 
前輩聊得開心，講起美麗島大逮捕前夕的故事，他說每個人都被情治系統跟監，他們走到哪，情治人員就跟到哪。後來一夥人喝完酒決定解散，跟監的情治人員也跟隨各自的盯梢對象一哄而散，附近只剩下他一人，他才發現自己可能無足輕重，居然沒人跟，現在想起來自嘲是行情差，當年卻覺得鬆一口氣。

 
話題至此，正餐也正好吃完，老闆娘送上綠豆湯和咖啡，咖啡自然是用虹吸壺煮的，中焙，香氣很足，不酸也不苦，加牛奶很適合，黑咖啡也很好。吧台那邊還有咖啡在虹吸壺攪拌後的餘香，搭配前輩的美麗島話題，時光彷彿停滯在昭和1980，東京街頭的某個喫茶店。
 

時光停滯的所在也不一定總是空無一人，有時候即使店內強強滾，還是禁不住覺得是整間店的時間往前挪動，立法院旁邊的咖啡店「蜜蜂」就是這樣的店。

 
那也是一家從1978年開張至今的名店，老闆從年輕做到老，很多熟客也從黑頭髮吃到白頭髮或沒頭髮。立法院三年一屆，人來人去，但這裡永遠是高朋滿座。如果在附近不知道要吃什麼時，去蜜蜂就對了，一定不會失望。

過去的立法院

 
咖啡店的位址青島東路3-2號，本是軍法處看守所，近年被劃定為不義遺址，但其實早已都更，並無遺址可言。樓上是民進黨柯總召的辦公室，老柯經常在此出沒，不只是老柯，其他立委、卸任立委、當過立委的官員，還有文官和熟門熟路的記者、助理都會來這裡談事、寫稿、聽八卦。

 
一早到立法院登記的委員走完一輪委員會簽名，會到「蜜蜂」點個火腿雙蛋三明治配咖啡當早餐。中午委員會沒有發便當，也沒有要約時，可以去「蜜蜂」點個午間特餐。簡餐雖然沒有「森」那麼多選擇，但少說也是有個七八種，宮保雞丁啦紅燒黃魚，有時候也看今天廚房準備了什麼，每個都蠻好吃。不過此處也有缺點，即每次去都會遇到認識的人，不斷打招呼無法好好吃飯，也是一種困擾。還記得在附近上班時，常會跟朋友開玩笑說，如果你想約人秘密見面，但又很想讓別人知道你們見了面，那約「蜜蜂咖啡」準沒錯。

 
蜜蜂總是很多人，即使是下午立法院開完會，委員紛紛回選區服務時也還是有許多記者在那邊流連寫稿，一屋子鬧哄哄的感覺常讓我想起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人們在那裡高談闊論，彷彿回到台灣民主正勃發而充滿活力的1990年代，大家爭執、辯論，一言不合就寫千字文章在報上激辯，那杯香氣十足的虹吸咖啡總不能細品，因為講完多半口很渴。

 
《午夜巴黎》談的是應該珍惜當下，人們總是覺得過去比較有趣，怨嘆自己生錯時代，但每一個過去也都覺得過去更好。問題是看看言論市場，現在雖然一人一把號，但稱為意見領袖靠的不是腦袋最好，而是肌肉最大；明明是歪理也可以氣直氣壯，真的也是讓人特別懷念起那個一言不合、報上相見的時代。科學上時光是不能停止的，於是我們也就只能在吉光片羽之間，抓住那個彷彿。

（圖片來源：立法院；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