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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熱血少年陳植棋

2023.11.02
16:00pm
/ 李拓梓

但是誠如蔣渭水英年早逝,陳植棋也沒有活過台灣回歸祖國的時刻。他們的政治理念就一直停留在死去當時,蔣渭水不會看到親弟蔣渭川被國民黨捕殺,陳植棋也不會看到好友陳澄波死於非命。我們也沒辦法確知,如果看到這些後來,他們的政治立場會不會改變,因為他們都沒有後來。

 

美術史作家謝里法在小說《紫色大稻埕》裡面,安排了一個夢。夢中前輩畫家陳植棋告訴做夢的陳清汾,自己很羨慕梵谷活了那麼久。梵谷三十七歲就死了,活的一點也不久,但是要論英年早逝,陳植棋二十五歲就過世,留下不多但出色的幾幅作品,這種比較,是《紫色大稻埕》刻意留下的伏筆。陳植棋曾說過生命應該短而亮,但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不知道會對台灣畫壇帶來什麼改變?

 



陳植棋的成長背景

 

陳植棋是汐止人,家裡算是好人家,他很會讀書,因此進了當時日本人專門培養教師的台北師範學校。不過陳植棋在學時間,因為組織學運而遭學校退學,因此沒有從北師畢業。事情是這樣的,學校辦畢業旅行要學生投票,但結果卻不是「票多的贏,票少的輸」,反而是票少的一方因為多是內地學生,結果變成「票少的贏,票多的輸」。有學生因為抗議結過被懲處,陳植棋很生氣,組織了學生向學校抗議,結果被學校退學,理由是「指揮煽動」學運。

 

陳植棋的老師石川欽一郎聽聞此事,為陳植棋的才氣覺得可惜。但石川似乎覺得反正小池也容不下巨龍,便建議家境不錯的陳植棋乾脆到日本讀書精進。由於北師的退學命令無理,當時被退學的學生得到在地輿論的支持,像是「台灣文化協會」的蔣渭水就發動了募款,讓被退學的台生可以往中國或者日本精進留學,還在大安醫院辦了送別會,當時出來致答謝詞的學生代表,就是陳植棋。

 

石川欽一郎和蔣渭水都沒有看走眼,極難考的東京美術學校,陳植棋一考就錄取。那是大正民主最活躍的年代,陳植棋在東京如魚得水,不只跟校內的前後期同學像是陳澄波、廖繼春、顏水龍等等一起投入創作,也活躍於各種在日台灣人的社會運動。他跟廖繼春一起去參加了林獻堂發起的「台灣議會請願運動」,也參與了「文運革新會」和「東京台灣青年會」。其中「文運革新會」因為被日警認為倡議無政府主義,立場過於激進,還遭到查禁。可以見得陳植棋確實是個全身上下充滿正義感、對政治充滿熱情的熱血青年。

 

但陳植棋並沒有因為參與政治運動,就忘記自己最愛的藝術,他尤其想藉著藝術創作,來記錄自己心愛的故鄉台灣。如果要論述「台灣美術運動史」,陳植棋絕對是不可錯過的關鍵人物。1927年陳植棋結婚,同年以《海邊》入選台展,1928年他更上一層樓,作品《台灣風景》入選帝展,一如帝展往例,陳植棋將作品做成明信片,寄送給當初資助他出國的友人,這些明信片大多和這幅作品一樣佚失了,不過陳植棋的家屬尚保留了一張,畫家在明信片上寫了一些自我期許,勉勵自己要傾盡全力、猛烈奮鬥、忍耐痛苦,顯露出那一代台灣少年的志氣。

 

陳植棋的作品,後來常常被美術史研究拿來作台灣「地方色」的代表。他自己以《台灣風景》入選帝展後,曾經為文鼓勵創作者,期待台灣畫家以更能夠台灣的濃烈顏色來紀錄故鄉風土,做為台灣意識的展現。陳植棋正如當年出國之時對自己的期許,他不斷的畫,不斷創造新的生涯高峰,1930年他完成了東美學業,具有地方色風格的作品《淡水風景》再次入選帝展,而另一幅作品《真人廟》則成為台展無鑑查特選。由於是無鑑查,《真人廟》偷渡了政治意識,位於大稻埕的此處,正是該年剛搬到附近的蔣渭水「台灣民眾黨」所在地。

 

陳植棋與日本文化的互動

 

帝展之外,陳植棋也積極參與日本的各個在野畫會,並在台灣成立了「七星畫會」、「赤島社」以及洋畫研究所,以學長之姿,和老師石川欽一郎一起為台灣畫壇的後輩傳承經驗。比較晚去日本的李石樵、李梅樹等人,當年赴日前後都受過陳植棋的幫助。後來陳植棋在東京因為太累病倒,李石樵和李梅樹還負責探視照顧,只是寫回來給陳植棋家屬的信上,明明寫著身體逐漸康復,但其實大學長陳植棋過不久就辭世了,想想探病照顧這種事,還是不要讓男人去辦為宜。

 

陳植棋活躍的二、三十年代,也是日本政治最開放的「大正民主」時代,維新之後成長的一代人開始跟上世界思潮的腳步,各種思想透過翻譯和留學生,很快的傳入日本。其中最活躍的當然是社會主義思想,就算在日本,無政府主義和左翼雖然被政府打壓,但在知識分子圈也一直很盛行。而日本開始進入政黨政治的時代,時緊時鬆的政治管制也讓這些不和政府主旋律的政治主張有喘息發芽的空間。陳植棋組織「赤島社」用了官方介意的「赤」字,雖然整個「赤島社」的運作看來可能與左翼主張無關,但用了敏感的紅色,也難免被官方視為一種挑戰。

 

比陳植棋大幾屆的陳澄波更不用說,他畢業之後前往上海發展,在以全家福為題的作品《我的家庭》當中,陳澄波可是直接把當時自己在讀的《普羅繪畫論》畫進畫中,底層、左翼、革命,都是當時知識分子頗為著迷的論述。還有像是跟陳植棋一起在北師被退學,但晚一年才進入東京美術學校念雕塑的陳在葵,更是被警方逮補過,登記有案的共產黨份子,不過陳在葵身體不好,很年輕就過世了,沒有留下什麼作品,政治上也沒有什麼發揮,正如好友在雜誌《台灣文藝》上的弔文,說他「來不及開花就凋謝了」。

 

陳植棋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張畫,是以他剛結婚,感情甚篤太太潘鶼鶼為模特兒繪成的《夫人像》。太太穿著白色的洋裝坐著,背後掛著大大的婚禮紅袍,那是陳植棋最喜愛的紅色,紅袍旁的背景是藍色布簾,這三個顏色剛好是中華民國國旗的顏色。由於私交和理念之故,陳植棋在政治上很推崇蔣渭水,蔣渭水對國民黨和中華民國有些情感,這也都是不爭的事實,把這三個顏色放在畫中,不知道有沒有陳植棋當時政治理念的微妙體現。

 

但是誠如蔣渭水英年早逝,陳植棋也沒有活過台灣回歸祖國的時刻。他們的政治理念就一直停留在死去當時,蔣渭水不會看到親弟蔣渭川被國民黨捕殺,陳植棋也不會看到好友陳澄波死於非命。我們也沒辦法確知,如果看到這些後來,他們的政治立場會不會改變,因為他們都沒有後來。

 

當代有些人會刻意把時空抽離,再用歷史的斷簡殘篇,拼湊出最符合自己當下政治利益的場景,比如說蔣渭水熱愛國民黨就是一例。此舉不僅可笑、更是虛無,蔣渭水之所以熱愛國民黨,是因為他沒有像夥伴林獻堂,有機會活到國民黨統治台灣的年代,但比起流亡的林獻堂,搞不好這其實是他的幸運。時人因為不查歷史,常誤信這些被抽離為真空的斷簡殘篇為真,這種歷史感的缺乏,實在是當代政治的可悲之處。

 

 

圖片來源:MoNTUE北師美術館臉書、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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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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