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放.高論 / 桑梓散步
放.高論
桑梓散步

【桑梓散步】石川欽一郎與台灣總督府

2024.01.25
11:57am
/ 李拓梓

石川欽一郎是台灣最早的西洋畫家,他出身靜岡縣的武士家族,年輕時因為通曉英文而從軍,參與的第一仗是八國聯軍攻打北京⋯⋯

 

總統府的指標就是高塔,那是殖民時代的建築,高塔無疑象徵著無可挑戰的權威,和總督的權力一樣龐大。民主時代,總統是人民一票一票投出來的,這種想法就不該有了,但塔樓始終屹立在那裡。過去幾年有幸在那棟建築裡上過班,但我其實只上過一次塔樓。好像是為了做一個「開箱總統府」的主題節目勘景,我們沿著窄窄的樓梯上去,到一個小洞前,鑽出去就是每天憲兵要過去升旗的地方,我沒有過去,大略看看就爬下來,心裡想著這建築真是「古典」,各種設計都非常不便。



台灣最早的西洋畫家


塔樓除了升旗,基本上沒什麼功能,也不可能有人在那裡辦公。建築看似雄偉,卻沒什麼實用性,這的確就是當年殖民者的想法。猶記閱讀資料時,總督府競圖獲選的長野宇平治原來設計的塔樓並沒有那麼高,但官方認為不高則不威,所以才有後來找了總督府營繕科技師森山松之助加高塔樓的設計。也顯見塔樓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威懾而不是為了功能。



台灣總督府的員工,隸屬陸軍的畫家石川欽一郎對總督府的塔樓就很有意見。他覺得無用的塔樓是愚蠢的設計,但他也提出了一些創見,比如參考英國的大笨鐘,在塔樓上放個大時鐘,鐘聲向周邊擴散,既有實用性,作為附近最高建築,也不減塔樓的權威性。

 


可是石川的想法並沒有獲得採用,塔樓還是塔樓,森山蓋森山的,石川畫石川的。1920年代,石川欽一郎用水彩畫了一張總督府寫生,外面花木扶疏,塔樓高高在上,當然,上面並沒有大笨鐘。那是總督府完成的紀念,作為台灣當時唯一的畫家,石川儘管對建築有意見,還是必須畫下一張他對台灣建設的寫生紀錄。把塔樓畫的特別醒目,某個角度來說也可能是畫家畫中的無言。

 


石川欽一郎是台灣最早的西洋畫家,他出身靜岡縣的武士家族,年輕時因為通曉英文而從軍,參與的第一仗是八國聯軍攻打北京,不過石川在戰役中受了傷,很快就被送到後方醫療。他雖然是翻譯,但軍方發現他很會畫畫,因此他在軍中的主要工作,其實是從軍畫家,當年攝影不發達,從軍畫家要負責把戰事過程繪製紀錄,提供新聞發表之用。軍人石川欽一郎就這樣前前後後在軍隊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以畫畫為主要任務。

 


初來台灣期間,陸軍也是讓石川擔任隨軍畫家的角色。但他不只是負責記錄征台戰役豐功偉業,石川還被派往番地,畫出山隘險峻、番人聚落的情景,供總督府未來統治的參考需求。石川可能因為戰時受傷,腳不是太方便,他雖畫山,但不太爬山,筆下的山景多是眺望圖。但石川也是一位寫生派的畫家,既不爬山,又要寫生山景,於是他想出坐轎子爬山這招。他留下的《台灣蕃地見取圖》、《人止關》、《次高山》等作品,都因原於這樣的背景。

 


後來石川退伍了,退伍之後他回去日本,也遠赴歐洲,在畫技上、畫風上都有了新的學習跟體悟。1924年他再一次回到台灣,這次他不再是軍人,搖身一變變成台北師範學校的老師。上一次來台灣時他就在學校兼任過,當時他也組了畫會,向政府、學界和內台知識分子都做了不少藝術推廣。

 


這次以專任身份回來,石川開始專心投入美術教育。有天份但經濟不好的學生,石川幫忙找錢資助;有天份但在台灣待的不愉快的學生像是陳植棋,石川推薦他們去日本。當然也有些學生,繪畫上優秀但並非頂尖,但對藝術有愛有熱情,經濟條件也不錯,石川就鼓勵他們成為藝術的支持者,像是他的大弟子倪蔣懷。

 


老師的身份作育出無數英才,桃李滿開讓石川成為台灣西洋美術之父。前陣子台北市立美術館的洪瑞麟大展「掘光而行」,展間進去就是一張輸出的大照片,那是1929年倪蔣懷受石川鼓勵,出錢成立「洋畫自由研究所」(後來改名「台灣繪畫研究所」)的情景,站立教學的是石川,坐著畫石膏像的有洪瑞麟、陳植棋、張萬傳。可以說當時幾乎台灣所有的洋畫畫家,都是石川直接間接的子弟門徒。

 


當老師之後的石川可以自由畫畫,不需要像軍人那樣做事都頂著人物,他把作品集結成《山紫水明集》,收錄了他在台灣各地以及中國遊歷的寫生,再贈送給知遇學生。後來在畫壇極活躍的李梅樹也是石川的學生之一,三峽的「李梅樹紀念館」有其中一本,帖子小小的,因為舊了,翻閱起來有解散的危險,因此將之放大印刷,複製成一本一大本放置在架上,提供讀者近距離翻閱。

 

 

作風大膽的藝術家

 


石川的寫生當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台北今昔一段,一張「新公園」,描述公園剛蓋好,裡面的天后宮還沒遷走的情景,那是市區改正的時代,新舊並陳,正是當時的台北街道風景。還有像是東門、南門,城外都還有田野風光,也可以推估出當年台北市區的規模。

 


石川欽一郎的繪畫素材,一直是以水彩為主。他在軍隊和學校服務,也很可能是因為當時水彩漸漸不再是西洋畫的主流之故。在石川繪畫最成熟的年代,西洋畫莫不以油彩為圭臬,他的學生們除了倪蔣懷,也幾乎都以油彩作為主要素材。石川欽一郎的水彩作品相當出色,但卻因為各種原因,很少創作油彩。也可能是因為如此,他在日本畫壇雖然有點名號,但並不特別出色有名,反而在台灣以老師的身份,留下了歷史的記錄。

 


不過他留下少數的油彩作品,像是《河畔》也有許多故事。依照山勢方向判斷,這幅作品應該是從萬華或者大稻埕往淡水河口的方向寫生繪製。畫面比較模糊,確實有點印象派的味道。這是1927年石川欽一郎向總督府力陳創設「台灣美術展覽會」成功後,首次為台展繪製的作品,故曾經見於圖錄。這幅作品其實在公眾視野內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2017年才重新出現。

 


故事是這樣的,這幅畫在台展不久後,就可能因為相贈或其他原因,收藏在日本人藏家手上。1945年日本戰敗,因為引揚被規定只能攜帶隨身行李一箱和少量現金,因此大多數日人都把帶不走的家當拿出來變賣。作家葉石濤有一段記錄,說喜好古典樂的他在路上看見日本人賣唱片,便一口氣買了一大堆聽了整晚,那是戰爭以來他少有的一晚精神飽滿的「平安夜」記憶。石川欽一郎這幅《河畔》當年也被拿出來路邊變賣,一位台籍的周醫師是識貨人,看見石川的簽名便將之買下,並掛在診所內不時欣賞。

 


周醫師過世後,作品依然在診所內,但周醫師的女兒只知道這幅畫有點名堂,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多年之後她偶然翻閱學者顏娟英著作的傳記《水彩、紫瀾、石川欽一郎》,卻赫然發現照片裡的一張畫,竟然好似家裡診所長期掛的作品,驚嚇之餘趕緊聯絡畫廊和專家,確認了這幅畫就是石川欽一郎的《河畔》。2017年北師美術館開展的「日本近代洋畫大展」中,這幅作品再次回到公眾視野,也成就了一樁佚失作品重現的經典故事。

 


石川欽一郎如今以軍人、老師的身份為台灣人所記憶,他是台灣的第一代西洋畫家,所有關於台灣西洋畫的發展,都和他息息相關。當年他對總督府建築有很多批評,也可以看出這位吃公家飯的總督府員工,當時還是可以對老闆公開發表一些針鋒相對的言論的,雖然沒造成什麼影響。

 

 

圖片來源:石川欽一郎作品《台灣總督府》。創作者:原繪:石川欽一郎,新攝:台灣藝術史研究學會。取得對象:此圖出自《風中勁竹-日據時期台灣台灣新文化運動下的藝術》,台北市:北市美術館,2006。建檔單位:台灣藝術史研究學會;石川欽一郎《路街》。創作者:原繪:石川欽一郎,新攝:台灣藝術史研究學會。取得對象:此圖出自李欽賢,《台灣風景繪葉書》,台北:遠足出版社,2003。建檔單位:台灣藝術史研究學會;李澤藩就讀師範時期美術教師─石川欽一郎(二)。創作者:李澤藩美術館。建檔單位:新竹市文化局。數位物件授權:CC BY-NC(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發佈於《國家文化記憶庫》

 

 

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最新新聞
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延伸閱讀
最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