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獨家》他們不敢把大災難說出口 ——俄羅斯官員和國會議員到底怎麼看普丁對烏克蘭開戰 《原文翻譯完整版》

作者  法麗達·魯斯塔莫娃（Farida Rustamova）

 

中譯  梁文傑（台北市議員）

俄羅斯女記者法麗達·魯斯塔莫娃（Farida Rustamova），最近已逃離俄國，此前她曾為英國廣播公司（BBC）俄語服務、俄國獨立新聞媒體梅杜扎（Meduza）及俄國新聞網站RBC工作，位於英國倫敦的BBC總部已暫停俄語服務。

 

她在開戰前後曾專訪數名俄羅斯官員及國會議員，記者洛佐夫斯基（Ilya Lozovsky）將她在3月1日的俄文報導譯成英文，顯示俄國政府內部正瀰漫恐慌氣氛。本文對俄羅斯高層的運作與氣氛極具第一手洞見，故轉譯為中文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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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丁總讓人措手不及

 

進行突然、高度機密的特別行動，這一直是俄羅斯總統普丁的主要行為模式。作為前安全官員，他總愛讓每個人措手不及，用恐嚇來讓每個人知道他可以隨心所欲。在開戰三天前的國家安全會議緊急會議上，我們再次見識到這一點。對外情報局長謝爾蓋·納雷什金(Sergei Naryshkin)結結巴巴、克里姆林政府副總理德米特里·科扎克 (Dmitry Kozak)一臉困惑、莫斯科市長謝爾蓋·索比亞寧(Sergei Sobyanin)愁容滿面，凡此皆為明證。這些俄羅斯最有權勢的人物坐在普丁面前，如同學童聽到老師突然宣佈要考試。而這次會議甚至沒討論到戰爭——他們只是在討論要承認自己宣佈獨立的頓內次克和盧干斯克「人民共和國」。

 

在戰爭爆發前夕，俄羅斯政壇已被清洗得很乾淨，才會有如此現象。在他們靈魂深處，這些官員和議員也許不贊成領導人的決定——但也只有在靈魂深處。很少人敢當面對他大聲頂撞。

 

在戰爭期間，這些高階官員的官方談話都齊聲附和普丁總統在宣戰時的說詞：「俄羅斯別無選擇」、「我們的軍隊要解放被民族主義者壓迫的烏克蘭人民」，等等。

 

但事實上，政府高層對戰爭的態度模棱兩可。這是我和數位國會議員和各層級官員談話後得到的結論。許多人都很沮喪、驚駭，認為世界末日將臨。國有VTB銀行總裁安垂·柯斯汀（Andrei Kostin）「如喪考妣」。有些杜馬議員考慮辭去職位。在普丁宣佈開始「特別行動」前兩天，我一位最「知情」的朋友還認為不會開戰，因為開戰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我見到一些已經離職的官員、議員、甚至政府新聞機構的記者如釋重負，因為他們和這件事已經沒有關係，可以出聲反對戰爭。

 

我對這些訪問對象沒有任何道德評判，但我決定以中立記者的身份分享我的觀察。

 

「他們不敢把大災難說出口」，一位受訪者這樣形容官員們對這場戰爭的反應。據他說，政府高層的氣氛完全不樂觀。許多人都形同癱瘓。

 

「沒有人覺得高興。很多人都知道這是個錯誤，但在奉令行事時又自我解釋以求心安」，另一個接近克里姆林宮的消息來源說。有些官員不想和正在發生的事情扯上關係，他們認為普丁的決定是他們無法影響的歷史性選擇，未來一段時間也沒有人能理解其意義。

 

有人料想到普丁會開戰嗎？每個人都說意料不到。他們以為總統只是在升高局勢以取得（和西方）更多安全保障的談判籌碼，而且只限於承認在頓內次克和盧干斯克境內的「人民共和國」。

 

「每個人都有些零碎的資訊，但都無法回答最主要的問題：我們要開始轟炸了嗎？」，一位親近政府的消息來源說。「雖然總統府有些認識的人認為他已經全部做好決定，但一切都在一個人的腦子裏」。

 

我的消息來源說，也許只有最內圈的人有被告知：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Sergei Shoigu）、參謀總長瓦列里·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以及反情報部門首腦。消息來源說，總統辦公廳主任安東·瓦伊諾（Anton Vaino）就沒被告知，他和比較有權力的前任不同，他的角色更像是私人秘書。而且，瓦伊諾感染新冠重症已有幾個星期。

 

在開戰前三天召開的國家安全會議擴大會議中，普丁甚至沒有說到要承認頓內次克和盧干斯克「人民共和國」，一位消息來源說。這場會議只是臨時演出，要表現出有在討論事情的印象。

 

「所以每個人都坐立不安」，消息來源說。「如果他們有被告知要堅決說『是的，我們支持』，他們會照做」。

 

稍微離題：只和國家安全會議成員談話，而且只和有12名常任成員的「小會議」談話，顯示俄羅斯民主萎縮到什麼程度。根據我的觀察，至少在過去十年來，這就是普丁對民主的理解：他每週和安全機關首腦、國家杜馬議長、聯邦委員會議長、總理談話一次。就只有這樣，這樣就算實行民主了，也諮詢人民的意見了。這場開戰前的國家安全會議就是普丁式民主的例證。

 

政府和中央銀行準備因應制裁，金融基礎建設可以撐住壓力一段時間。《鐘聲》（The Bell）有報導過，在開戰之前，第一副總理安德烈·別洛烏索夫（Andrei Belousov）召開過幾次會議準備面對難關，包括被踢出SWIFT和高科技進口禁令。總理米哈伊爾·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也在國家安全會議上透露說，政府已經為承認頓內次克和盧干斯克所面臨的制裁準備了好幾個月。

 

俄羅斯難以從嚴重制裁恢復

 

然而，俄羅斯經濟不太可能很快從真正發生的嚴重制裁恢復過來，也沒有人真的有準備好，消息來源說。此外，美國、歐盟和英國政府已開始部份限制中央銀行動用外匯儲備。根據2021年中的資料，中央銀行儲存的黃金只占外匯儲備的21.7%。其他有63.6%放在外國債券和銀行。歐盟外交代表波瑞爾·豐特列斯(Borrell Fontelles)說俄國央行放在G7國家的外匯有一半被封鎖。2月18日，外匯總額高達643億美元。

 

「如果俄羅斯自認是帝國，為什麼不把自己國家發展好去吸引鄰國，而是要逼人家順從呢？我們應該建設良好的道路、高品質的健保和教育，最後開發出高科技讓我們第一個殖民火星。這樣才像一個帝國」，一位高級官員傷心的回答我，我問他怎麼看普丁開戰的動機。

 

另一個消息來源——且稱他是普丁的老友——這麼說：俄羅斯總統認為遊戲規則不是俄羅斯破壞的。如果這是沒有規則的格鬥，那麼我們就不按規則格鬥——這就是我們面對的新現實。

 

「他覺得自己被冒犯和污辱了，偏執到荒謬的程度」，他說。他表示，普丁是真的相信，至少在他當政最初幾年，他已經盡力改善和西方的關係。

 

「一方面，事情真的是很不公平，我們年復一年被各種程度的傷害，早在烏克蘭之前就被宣佈是敵人」，他說。「另一方面，我們又沒有能力聰明地甚或公開地制定和執行我們的政策。第三點是，普丁因為在位太久退化了」。

 

「普丁現在很相信紹伊古（國防部長）和格拉西莫夫（參謀總長）告訴他的話：他們能多快拿下基輔、烏克蘭人只是在噓張聲勢、澤倫斯基是毒蟲」。

 

到目前為止，這些官員沒有人敢公開發出一點反對之聲，更別說辭職。在俄羅斯富豪當中，只有受到制裁威脅的阿爾法集團創辦人米哈伊爾·弗里德曼（Mikhail Fridman）有公開批評。他致倫敦公司員工的不公開「一號信件」被《金融時報》取得，但我認為很可能是他自己給記者的。阿爾法銀行董事長彼得・埃文 (Petr Aven)出席了普丁在開戰後和企業家的座談會，他看來滿臉不高興。我還聽說Yandex集團總經理季格蘭·庫達佛江(Tigran Khudaverdyan)根本不想出席，但最後出於對公司員工的責任還是去了，而Yandex管理層對目前局勢還沒有在內部表示任何立場。

 

VTB銀行總裁安垂·柯斯汀也被傳言說極為反對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因為制裁太嚴重。「他如喪考妣」，他一位朋友說。「他說他為這間銀行花了20年心血，現在只因為愚蠢就付諸流水」。

 

富豪奧列格出聲反戰

 

億萬富豪奧列格·丁科夫(Oleg Tinkov)在第四天出聲反戰。「無辜人民正在烏克蘭死去，每一天，這是無法想像也無法接受的！國家應該把錢花在治療百姓，研究如何打敗癌症，而不是打仗。我們反對戰爭！」，他在Instagram寫道。

 

絕大多數杜馬議員都被禁聲，只有三個人敢說話，在社群媒體上批評普丁的決策。這三個人都屬國會中第二大派KPRF（共產黨），該黨在過去八年都堅持要承認頓內次克和盧干斯克「人民共和國」。奧列格·斯莫林（Oleg Smolin）——杜馬科學教育委員會第一副主席和KPRF成員——貼文說，他預測錯誤，聽到入侵時很震驚。斯莫林本以為俄羅斯不會大規模開戰，情況會像2008年那樣緩和發展。他說，俄羅斯當時只是幫忙保護阿布卡茲和南奧塞提亞獨立。

 

另一位共產黨員米蓋爾·馬特維夫(Mikhail Matveev)——區域政策委員會副主席——寫道，「戰爭必須立即停止」。

 

「當我投票要承認這些共和國時，我是投給和平，不是投給戰爭」，他寫道。「俄羅斯當盾牌讓頓巴斯不會被轟炸，但不是要基輔被轟炸」。

 

退役上校馬爾哈耶夫（Vyacheslav Markhaev）向來批評當局迫害反對派，他說杜馬議員被誤導了，發動戰爭的企圖被掩蓋。「我還要讉責俄羅斯領導層，他們開始用同樣的雙重標準。我們以承認（這些共和國）為藉口，暗中計畫對最親近的鄰國發動全面戰爭」，他寫道。

 

斯莫林、馬特維夫和馬爾哈耶夫都不是在海外有資產的人，至少媒體沒有報導過，而我訪問過的他們同黨同志也不曾聽聞。也就是說，他們發言是為了維護名聲。與此同時，KPRF對烏克蘭戰爭的總體立場是，該黨同意普丁的憂慮之處，也理解發動軍事行動的理由。

 

我訪問的其他所謂反對派議員也同意這三位勇敢共產黨員的觀點。他們讉責聯邦委員會（即上議院），說是上議院議員授權動用軍隊，而下議院議員只是要承認這些共和國，只想用有限的部隊幫他們自衛。一名共產黨員說，他們真的沒想到會全面開戰。

 

「沒人以為這樣對基輔是對的」，另一位杜馬議員說。「你一開始以為這是瘋狂的假新聞，怎料就變成真的了」。

 

他說，他在考慮辭去職位，不想再和俄羅斯當局的行為有所關連。

 

 

（顯圖取自維基百科、俄羅斯政府官網；內文標題由放言編輯部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