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廖繼春的作品看來,他其實經常表現的與世無爭,作品也多以風景為主。在抽象和印象之間,他有時會採取野獸派的技法,好似作為一種現代化的折衷⋯⋯
2014年我收到訊息,知道一向很支持蔡英文的廖述宗博士過世了,必須幫老闆寫一篇弔文。我查了資料,知道他在2012年的選舉中,和他一手成立的「北美洲台灣教授協會」先進們,為一起支持蔡英文的「最後一哩路」出了很多力。不過那年的選舉沒有打贏。我心裡想,廖教授應該是帶著遺憾走的吧?
作為一個台灣人該做的還是要做,不可畏縮求全!
後來我才知道,廖述宗教授正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廖繼春的兒子。他很年輕時就經歷過二二八,也因為家族與流亡日本的台獨運動者廖文毅有親戚關係,經常受到特務騷擾。就像當時台灣的知識份子家庭,總是希望子弟離政治越遠越好,廖述宗也被期待要快出國、最好學科學,不要跟政治有什麼牽扯。
不過年輕人總是有公共事務魂,留學期間,廖述宗參與了台灣同鄉會,被打了小報告,也一樣有特務上門詢問,惹來家裡一陣不安。後來廖繼春得到美國國務院的支持赴美訪問,順道去看了兒子。廖述宗以為爸爸要來阻止他參與公共事務,結果發現爸爸反而提起自己年輕時留學日本,也參與了「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的事,鼓勵他「作為一個台灣人該做的還是要做,不可畏縮求全」。
廖繼春是1924年考上東京美術學校的,當時跟他搭同船、同年入學的是陳澄波,在東京接待他們的,則是已經在東美唸了幾年書的顏水龍。廖繼春家裡並不富裕,他的學費基本上是太太資助的,因此廖繼春背負了任務,必須趕快畢業,回台灣賺錢養家。
他的畫技很出色,很得老師田邊至的喜愛。田邊是一位溫暖、願意傾聽,也有一顆開放之心的老師。這樣的老師對廖繼春有很多影響,廖繼春先是繼同學陳澄波之後,以明顯印象派風格,符合當時殖民政府推崇的南國地方色風格作品《有香蕉樹的院子》入選帝展;後來的人生階段中,廖繼春也陸續發展過許多不同風格的作品,比如他也跟梅原龍三郎一起畫過野獸派,或者也曾經嘗試過抽象畫。
戰後廖繼春在師大任教,據說也是一位話不多但溫柔,願意鼓勵各種風格的學生自由創作的老師,也不吝於和大家相互勉勵。比如很會畫門神的蔡草如就跟廖繼春學過畫,有印象派風格的沈哲哉受過廖繼春啟蒙,以抽象畫出名的「東方畫會」朱為白也曾在廖繼春師門下學習。更不用提後來在台灣當代抽象畫領域表現出色的「五月畫會」中,許多人都因為出身師大,被廖繼春教過。不過比起在校外私塾學生的李仲生,五月的畫家們好像比較少提起廖繼春。
據說廖繼春是一位寡言的老師,只喜歡在象牙塔裡教書,不太喜歡參與校外的公共事務。他的學生謝里法在《我所看到的上一代》中,提到學生給廖繼春看畫,廖繼春通常只有「很有趣」和「還有沒有」兩種評語,「還有沒有」其實就是委婉的不夠好。他說當時有志於在省展得獎的學生,大多會去找楊三郎或者李石樵評點,尤其李石樵是當時的畫壇一哥,經他評點的學生多是如沐春風,也經常能在獎項中勝出,算是當時的畫壇顯學。相較之下,寡言的廖繼春雖然師門下學生無數,但在同代人當中卻顯得安靜沉默。
從廖繼春的作品看來,他其實經常表現的與世無爭,作品也多以風景為主。在抽象和印象之間,他有時會採取野獸派的技法,好似作為一種現代化的折衷。他不參與政治,在師大藝術系任教期間,也不求出頭。有一段軼事這樣說,廖繼春某次為了一件小事要去找某位高官,高官的秘書給他排頭,幾度都讓廖教授在門口空等,後來是師母出馬,直驅而入,才完成這件牛毛之事。也就是說,廖繼春的古意,也經常讓他在各種場合吃了暗虧。
廖繼春的生存之道
可是和政治保持距離,一直是廖繼春的生存之道。二二八時他的前輩好友陳澄波慘死,對他有恩的長榮中學創辦人林茂生教授也無故失蹤。這些事情想必對廖繼春帶來很大的衝擊,一位曾經在大正民主時代積極參與議會請願運動,回台後和畫友們一起結社矢志革新藝壇的畫家,從此對公共事務消極以對。
據說任教師大後,廖繼春對那些往事絕口不提。另一位師門下的畫家陳景容說,有一次他帶著學生訪問嘉義,再次看見陳澄波的作品,才開口和學生講了他當年與陳澄波的一段友情。從同船赴日、到共學於田邊至麾下,還是回台後與幾位年輕畫家一起在「赤島社」為美而打拚的故事,都讓學生對廖繼春教授的故事再發現,也發現教授不說話,其實不是沒有話要說。廖繼春就像所有那一代知識份子,心裡有很多話,但惡劣的政治環境讓他們噤口不說。
《有香蕉樹的院子》在1997年,由廖家家屬捐給台北市立美術館典藏,算是很早期的家屬願意信任政府,將作品交由政府典藏的案例。當時的台北市長是陳水扁,北美館的館長是林曼麗,相信他們也是花了很多力氣,才成功爭取到這件帝展入選作品的典藏機會。後來陳水扁當選總統,《有香蕉樹的院子》也成為郵票的主題,集郵者終於有機會看見台灣本土藝術家的作品,而不是永遠只能搜集郎世寧的駿馬。
家屬願意將作品捐出,某種程度也意味著他們相信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即將來臨,信任政府會好好保存這些典藏品,也會透過展出,讓更多人有機會看見這些經典。儘管中間還是有很多曲曲折折,甚至偶有倒退,但總歸是時代的進步。這樣的故事,也好比千禧年前後的《甘露水》再發現,只是沒有人講述那麼讓人驚艷的故事,也還沒有那麼多對這塊土地的故事求知若渴的人們。
這樣回想起來,作為家屬的廖述宗教授,應該可以算是捐贈作品的先驅者,相信他願意這樣做,一定是因為懷抱著足夠對土地的愛與信心,知道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就快到到來了,就算還要十年、二十年,以大時代的眼光觀看,其實都不算太久。這樣想著,不禁覺得當年為他寫的弔文,只把他當作一位海外民主前輩來看待,有點太形式、太禮貌,當年我不夠認識他,沒有辦法把他的熱情與愛寫進心坎,於今想來不禁有點懊悔。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臺北市立美術館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