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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新加坡遇見劉國松

2023.11.23
15:56pm
/ 李拓梓

已經習慣「離散」的劉國松,似乎並沒有把自己限定為台灣的畫家。他更像是一位具有國際遊歷經驗,以華人社會的離散移轉為題,四處走動,打破疆界的畫家...

 

對劉國松的印象應該是來自中學某時期的課本,他筆下的太陽,或者月亮懸掛空中,照見地面上的塊狀色彩。圖說他是第一代抽象水墨畫家,為傳統水墨帶來革新的關鍵力量。
 

 



最早抽象藝術畫家想革「畫壇的命」

 

前陣子有幸出訪新加坡,在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當中幸逢劉國松作品展。在新加坡看見台灣畫家,確實也是個特別的經驗。細究展出緣由,才知道是劉國松因為另一位畫家好友吳冠中捐贈作品給新加坡國家美術館,參觀時深受感動,是以也決定捐贈二十幅不同時期的畫作到新加坡。此外,也借了將近四十幅作品給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成就了這次「劉國松:實驗悟道」回顧展。

 

劉國松是台灣最早期的現代水墨藝術家,1949年,他跟著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來到台灣,因為喜愛畫畫,順利的考上師範大學藝術系。他成長的年代裡,台灣正面對政權輪替的尷尬,美術界正為了過去日本時代流行的膠彩作品和國畫之間的正統爭議爭執不休。劉國松在師大求學期間,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影響,思想傾向全盤西化。1956年他和三位同學組織「#五月畫會」,矢志於與傳統的腐朽對抗。

 

這批畫家有幾個共同特色,外省籍、畫抽象畫,想革當時畫壇的命。劉國松在為第三屆「五月畫展」撰寫的「不是宣言」一文中,嚴厲的批判了當時台灣畫壇的師門派閥,也附和當時主流批評日本畫進入國畫領域是「魚目混珠」的概念,強調民間畫會的重要,並對「五月畫會」提出推動藝壇新陳代謝的願景。

 

對長期盤踞主流的國畫派及寫實主義而言,劉國松他們主張的抽象藝術離經叛道,確實對當下的畫壇造成嚴重衝擊。不過批評聲浪中聲音最大的,卻是出身學界的哲學教授徐復觀。他為文批評現代藝術以無形之姿走到極端,是「無路可走,而只有為共黨世界開路」。威權時代中,被以脫離藝術討論的政治帽子一扣,不反擊萬一被黨國鷹犬超譯,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劉國松連續撰文「為什麼把現代藝術劃給敵人」和「自由世界的象徵:抽象藝術」兩文回應徐復觀,一方面以指責共產世界只有宣傳品沒有藝術來自保,一方面也批評徐復觀的守舊之姿,是把抽象畫的詮釋權劃給敵人。因為作品在牽涉兩岸正統性之爭的聖保羅雙年展中入選,劉國松也因此主張自己「盡了藝術的能事,也就是盡反共的能事。」

 

文化上的「新、舊中國」之爭

 

世界局勢在變,而時代往往屬於年輕人。那幾年國際畫壇的主流風格就是抽象,在巴西的聖保羅,雙年展的展場逐漸成為世界抽象畫壇的較量擂台。播遷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正面臨對岸的「中國代表權」挑戰,如果說權力來自四面八方,那麼挑戰也會是處處都來。對岸的藝術家們也鎖定聖保羅雙年展,想要證明新中國將要取代舊中國,無論從政治上,還是文化上皆然。

 

中華民國駐巴西大使李迪俊很早就發現此事,他也發現透過歷史博物館選出的參展作品,並不符合聖保羅雙年展「極端新派」的作風,因此他發電報回國,希望參與聖保羅雙年展的作品越新派越好,給了抽象畫作絕佳的國際舞台。除了「五月畫會」的劉國松、陳庭詩外,像是蕭勤、李元佳、霍剛等「東方畫會」的同儕,也很快擠身聖保羅的參展行列,這些檯面上的機會,成為這些桀驁不馴的年輕畫家走向國際舞台的跳板。

 

但此時的劉國松,卻因為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而開始反思。也在那時候,故宮推出了「中國古藝術品展」赴美展出,讓劉國松決定回歸水墨,他想在代表傳統的水墨和最當代的抽象畫之間找到平衡。「狂草抽象」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1964年的作品《寒山雪霽》中,他自創新山水傳統,以無形之姿創造寫意,不執著於筆墨,反而多利用紙材纖維的特色創造獨特,獲得旅美藝術史學者李鑄晉的欣賞,進而獲得洛克斐勒基金會為期兩年的環球旅行獎,也因此得到西方藝壇的矚目,成為現代中國水墨的代表性畫家。

 

1969年阿姆斯壯成功登陸月球,也對劉國松帶來衝擊。他的水墨畫開始以太陽或者月亮照耀大地作為主題,看到「太空畫」系列中高懸的星體,就知道那是劉國松的創作。但劉國松想追求的還不只這樣,成為主流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但隨著年紀漸長,他也持續在思考抽象水墨和傳統水墨之間的關係,到底是斷裂還是延續?

 

有些人會推崇「五月畫會」和「東方畫會」是台灣美術現代主義的濫觴,不過五月和東方的畫家們不見得會這樣想。他們所衝決之處,毋寧說是台灣,更像是針對想像的中國傳統網羅,畢竟他們所處時代的台灣,正在冷戰下的畸形政經環境中,兀自代表著整個中國。

 

中華民國失法統...反滋長本土化小草!

 

七十年代起,冷戰進入低盪時期,台灣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聯合國,隨後的雪崩斷交從日本到美國一路而來,糾纏多年的中國代表權之爭正式宣告結束。隨著法統漸失,中華民國被迫本土化,繼承父親權力的蔣經國開始調整身段,以開明專制的風格,希望守住台灣這塊中華民國最後的領土,並努力將政權牢牢地握在手中。為了撫平不滿而釋放的小小自由,滋長出本土化的小草,也讓過去被壓抑的文壇、畫壇其他力量,有了興起的空間。

 

這時的劉國松正好得到香港中文大學的邀約,到中大藝術系教書。在中大教書的期間,劉國松將六十年代所提出的「畫室即實驗室」理論應用在課堂,比如他開始創作「水拓畫」,希望把現代水墨的技法跟理念,傳授給有心領會的學子,一起來「革中鋒的命,革筆的命」。八十年代起,他也獲得北京「中國畫研究院」成立大會邀請參展,並開始了連續四年的中國個展巡迴之旅。對他來說,傳統好像不再是年輕時以為的斷裂,反而應該是被延續在抽象水墨的精神當中,看他如何以舊根底畫出新典範。

 

台灣、香港、中國,兩岸三地當中,劉國松以水墨為媒材,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自我藝術的定位,似乎也在尋找他的認同。他也許悠遊其間,卻又好似有點漂浮離地。比他稍長的文學家陳之藩曾經用「失根的蘭花」談自己漂流離散的經驗,於劉國松那一代人來說,似乎也帶來許多共鳴。比起那時的台灣,非屬兩岸的殖民地香港好像比較自由,好像也還帶有一點傳統,於是他以香港為暫居的棲地。等到中國看似改革開放,他也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鄉變化,對於來自中國大陸的他來說,這些關懷都是人之常情。

 

儘管後來返回台灣定居,也在台灣繼續創作與教學,但已經習慣「離散」的劉國松,似乎並沒有把自己限定為台灣的畫家。他更像是一位具有國際遊歷經驗,以華人社會的離散移轉為題,四處走動,打破疆界的畫家,他選擇以抽象水墨作為創作題材,也更符合這樣的自我定位。對他來說,最為念茲在茲的,還是當代水墨中傳統與現代的糾葛,這樣想來,年事已高的他選擇在新加坡而非台灣推出大型個展,也許是認為,同樣有離散經驗的新加坡,應該是當代最能夠理解這種傳統與現代究竟是斷裂或者延續糾葛的所在吧。

 

展覽資訊

時間:2023/1/13 – 2024/2/25

地點:City Hall Wing, Level 4, Level 4 Gallery and Wu Guanzhong Gallery, 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

 

 

圖片來源: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網站、李拓梓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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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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