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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生還者廖德政

2024.01.18
12:29pm
/ 李拓梓

台灣民主化後,廖德政再次回到政治的舞台上。此時他已經是鼎鼎有名的前輩畫家,政界人物莫不爭相拉攏。黨外起家的陳水扁和廖德政有意識形態上的共通,因此廖德政一向支持阿扁,和本土陣營也算關係良好⋯⋯

 

廣島原爆那天,廖德政僥倖逃過了一劫。那是1945年8月6日,天氣晴朗。在江田島海軍兵學校參與「勤勞動員」休假的廖德政沒趕上往廣島的運輸輪,在碼頭邊懊惱地看著船隻離去,只好慢慢走回宿舍。過沒多久,突然一陣天搖地動,一陣超亮的白光襲來,廣島那邊燃起了一片蕈狀雲。

 



走進廖德政世界⋯

 

廖德政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廣島遭到轟炸,不久之後新聞漸漸出來,美國以「特殊炸彈」炸毀了整座廣島市。城市幾乎夷平,大多數的人都死了,沒死的市民一生也都飽受輻射之苦。

 

原爆的威力嚇壞了全世界,日本政府開始鄭重考慮接受盟軍無條件投降的要求,幾天之後美軍又在長崎投下第二發原子彈,日本終於決定投降。很多年以後,廣島附近的尾道市出身的畫家、也是原爆被害者的平山郁夫終於拾起勇氣,為那永誌難忘的一天,創作了《廣島生變圖》。紅通通的火焰、殘破不堪的建築,和悲憫人間苦難的不動明王,構成了那一天廣島人的共同回憶。

 

廖德政並沒有為這恐怖而僥倖的一天留下畫作,我們只能從他斷斷續續的回憶中,知道他曾經歷的種種。他是戰前東京美術學校的最後一位台灣學生,因為家境不錯,他可以活得很有餘裕和品味,當同窗為了生活費所苦,廖德政倒是可以經常在喫茶店聽音樂。父親廖進平本來希望他當醫生,但是廖德政對當醫生不是很有興趣,只喜歡畫畫,乘船抵達日本後就跑去川端畫學校學習,目標當然是首屈一指的東京美術學校。

 

廖德政很有天份,也相當努力,和他一起在川端畫學校補習的張義雄東美考了好幾次都沒上,廖德政卻一試中的。不過大多數的人考上理想學校,家人都是同感慶賀,但廖德政的父親聽到好消息,卻風塵僕僕跑到東京看他,想再次遊說他改讀醫科卻不成。

 

廖德政就讀東京美術學校的時間,剛好是被稱作「戰中」的戰爭時期。想當然爾,那是一段想好好學習都不可得的年代,到處都在軍事動員,廖德政的同學經常被徵召入伍,很多從此就不再回來。他自己因為是台灣人,因此沒有被召集,先梳開去九州一陣子,後來又因為總力戰機制被徵召,去了江田島海兵學校「勤勞動員」,才遇上了原爆慘劇。

 

戰後廖德政回去補了學分,但他也發現他原來的老師們都因為參與了戰爭而被停職,學校換了一批過去在野,風格完全不同的新老師。好不容易畢業回到台灣,廖德政先到台北師範學校任教,但不久之後就遇上了「二二八事件」。事件當時,廖德政躲進了美國領事館,多虧領事官葛超智的收留,讓他藏身了一陣子。等事件稍微平息,廖德政離開領事館,才發現自己的父親廖進平下落不明。

 

廖進平年輕時,曾經加入國民黨的前身同盟會,投入中國革命事業。後來回到台灣,也經常在報紙上議論時政,發表看法,是當時重要的意見領袖。二二八發生時,廖進平人就在事發的「天馬茶行」附近開會,事件不久他就被政府逮捕,從此一去不回,據說是在觀音山附近被私刑處決、屍體丟進河裡,檔案沒有紀錄、屍首也沒有尋獲。當然,不只是廖德政,東美的學長陳澄波以及許多當時知識分子都不明不白的冤死,讓廖德政心驚膽跳如驚弓之鳥。

 

父親下落不明,讓廖德政非常難過,他辭去了師範學校的教職,轉到私立的開南商工任教,不想再跟官方扯上什麼關係。政治風雲變,但是家裡的經濟終究還過得去,廖德政心理壓力雖大,但保持不問世事的生活風格,倒還算能夠過的優雅。他家就在現在的晶華酒店後面,走六條通出來,有一家「雅典照相館」,廖德政除了畫畫和教書外,沒事就到「雅典」去坐坐,老闆詹紹基也是古典樂迷,經常有雅好藝文的朋友在此出入,比如畫家鄭世璠、雕刻家陳夏雨、當時就很跨界的東美學長王白淵、作家呂赫若、音樂家呂泉生,都是「雅典」的座上賓。

 

不過也因為二二八故,雅典的文人們也各自遭逢厄運,有些人被牽連,其他人就安靜了下來。為了避免風險,威權年代的廖德政雖然談詩論藝,但盡量不觸及政治,作品看似也少有政治表態。比如代表作《清秋》,畫的是家裡的院子,圍籬圍著的院子裡有三隻雞在啄食,外面是壯闊的觀音山景。比如《紅柿》,室內是金黃的柿子和幾件靜物,窗外還是一片壯麗山景。他也畫了很多風景畫,說是要追尋台灣的田園風光之美,明眼人一看,都知道畫的正是今昔無數畫家喜愛的觀音山。可以說風景、靜物,一直都是廖德政的拿手題材。

 

燒成灰也是台灣人

 

很多年以後因為畫家親述,我們才知道那些風景和靜物,其實遠遠不止是眼下所見。畫家筆下老出現的觀音山,正是外界推測他父親廖進平的埋骨之處;院子或窗戶內如此擁擠,則意味著畫家走不出這壓抑的體制,只能眼見,卻無法體會外面壯麗如斯。廖德政說自己畫《清秋》時,其實期待著公雞可以走出去,但事實就是走不出去,因此畫面顯得侷促,其實是一種幽微的政治表態。而《清秋》之名,同於在二二八事件後葬身鹿窟的友人呂赫若的小說。藝術史學者顏娟瑛以「傷痕文學」的書寫為例,把廖德政的作品稱作「傷痕美術」,認為他「在靜物畫上反覆抒發難以化解的憂傷與哀愁」,救不回父親、也平撫不了自己的懊悔,成為廖德政創作的情緒。

 

台灣民主化後,廖德政再次回到政治的舞台上。此時他已經是鼎鼎有名的前輩畫家,政界人物莫不爭相拉攏。黨外起家的陳水扁和廖德政有意識形態上的共通,因此廖德政一向支持阿扁,和本土陣營也算關係良好。等到馬英九當上總統,透過曾廖德政兒子同學的關係,再加上廖進平曾加入同盟會故,對政治受難者遺族廖德政也是百般拉攏尊重。還記得當年馬英九為了競選總統,不但繼承李登輝「新台灣人」的論述,還刊登媒體廣告,說自己「燒成灰也是台灣人」,當時確實讓不少人相信他雖然出身黨國,但有機會成為黨國中最理解身為台灣人的悲哀那樣的領袖,可惜違背理念的妝點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脫妝後原形畢露。

 

廖德政當年也相信了馬英九的溫良恭儉讓,他接受馬的邀請,成為國策顧問。他也相信馬言信重諾,真心是為二二八失去生命的台灣菁英感到歉意與遺憾,儘管還沒能夠開始做點什麼賠償之外的彌補,但萬事總有起頭。2008年廖德政開畫展,總統馬英九和在野黨主席蔡英文雙雙蒞臨。馬英九是畫家的朋友,蔡英文則因為地緣,年輕時有跟廖師母學過鋼琴。再也沒有如此政治的場合了,兩人在老畫家的陪伴下行禮如儀,互相恭維,偶有機鋒,但都點到為止。

 

幾年後老畫家過世,總統的朋友,現任國策顧問,廖德政的喪禮冠蓋雲集,藍綠大員皆出席,畫家當年對政治的憂慮不在了,但畫家心中美麗的台灣風景,也許還有一點點角落未完成。廖德政筆下的觀音山猶原存在,應該要蓋滿房屋的平野卻被畫出一片翠綠。他說:「我一生要來追求台灣的綠色」,翠綠的風土無關政治顏色,畫家選擇相信政治,卻有人辜負了這一番美意。美好的風景永遠存在、優秀的作品震動人心,對比輕諾寡信者騙的了一時,騙不了一世,總有一天他們的狐狸尾巴會露出來。

 

 

圖片來源:總統府官網、民視截圖;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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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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