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焰飛芒】蔣中正銅像的秋天

 

每到台北市中正紀念園區，望見高聳的中正紀念堂主體，想到這座白色方塔之內巨大的蔣中正銅像，以君臨天下的姿態接受敬拜，我不禁懷疑：台灣真的民主化了嗎？

 

觀看三軍儀隊在蔣中正銅像前交接，禮槍整齊頓在地板上發出巨響，更是喚起了我生活在威權時代的記憶。

 

被強加「對蔣中正的個人崇拜」的世代

 

我屬於戰後嬰兒潮世代，威權時代覆蓋了半生。在我的成長經驗中，最感到莫名其妙的，就是被強加在我身上的、對蔣中正的個人崇拜。

 

讀小學時，學校規定，每天進入校門後，必須向廣場的蔣中正銅像敬禮。

 

朝會中，師長訓話時提到「我們偉大的蔣總統」，全體師生「啪」的一聲立正。

 

寫作文提到蔣總統，必須空一格。

 

每逢「蔣總統誕辰」，我們被按班級帶往壽堂，依照老師的口令向蔣中正肖像鞠躬，「恭祝領袖萬壽無疆」。

 

經由教育體制的控制，蔣總統被尊崇的程度，超越了父母，超越了神明。這是精神虐待，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傷痕。一個真正偉大的領袖，應是得到民眾發自內心的敬愛。我隱約察覺，這個領袖有問題。

 

無意挑戰仍可能觸犯「威權體制」

 

升上高中以後，開始懂得什麼是威權體制。班上有教官佈建的細胞，記錄老師講課時「思想有問題」的內容。學校有「安維祕書」，為學生的忠誠資料建檔，學生留下黑資料，未來申請出國留學將不會獲准。

 

在大學裡，則有調查局佈建的細胞，同學彼此抱著戒心。

 

即使你無意挑戰國民黨威權體制，你可能不慎觸動了威權體制的敏感神經。熱中文藝社團活動的同學，進行社團校際聯繫時，驚動了調查局進行調查。從事校園民歌創作的同學，不知何事被人檢舉，被當時的警備總部人員從住宿處帶去約談，女友追在他身後哭泣。

 

威權是對自由的損害

 

威權時代產生了眾多政治受難者。對於一般人來說，威權體制帶來的是屈辱，是苦悶，是自由與尊嚴受損害。

 

那個時代沒有網際網路，所有媒體受到黨國的嚴密控制，我們只能透過口耳相傳、閱讀禁書了解時事和近現代史。1970年代黨外運動興起，黨外雜誌如春筍冒出，二二八、白色恐怖的真實細節，才為更多人所知。

 

先占為贏、先入為主，嬰兒潮世代受黨國教育，如果沒有積極從事知識的探索，許多人對歷史的認識，就永遠停留在舊時光。台灣的「去蔣化」運動，受到保守勢力反挫。這些反挫的力量，有些是基於政治利益，有些是出自內心信仰，形成不小的民意壓力。可見當年威權體制以國家機器進行政治宣傳、塑造意識形態，影響深遠。

 

拆除中正紀念堂讓國民黨「歇斯底里」

 

促轉會近日公布《中正紀念堂園區轉型方案》，將研議撤除蔣中正銅像，並且轉型為反省威權的歷史公園，國民黨主席候選人齊聲反對，有的人反應近乎歇斯底里。

 

國民黨有兩大神主牌，一個是中國，一個是蔣中正。習近平種種倒行逆施，暴露了獨裁者真面目，加上美中對抗的局面，打破了台灣民眾對「和中」的幻想。國民黨神主牌如今只剩蔣中正，「永遠的總裁」銅像若被從首都核心區移除，對黨的形象將是莫大打擊。

 

對於移除銅像一事，國民黨人批評政府在轉移焦點、施政不分輕重緩急。《促轉條例》在2017年底公布實施，「出現於公共建築或場所之紀念、緬懷威權統治者之象徵，應予移除、改名，或以其他方式處置之」，有了法源依據。促轉會遲至今日才把移除中正紀念堂銅像議題端上檯面，動作已經很慢了。

 

蔣公銅像嘲弄著台灣民主

 

這座銅像位居仿宮殿建築，高高在上，是民族救星、世界偉人般的形象，威權遺緒最強烈的象徵。它又位居首都核心區、熱門觀光景區，嘲弄著台灣的民主化。

 

有人主張不必移除銅像，在銅像四周做出顛覆性的裝置藝術，一樣可以達到去威權的作用。這種「精神勝利法」，我小學時代就做過：為課本的蔣中正肖像描上兩道八字字鬍和一把長鬍子。有用嗎？

 

至於銅像的去處，獨派的台灣社社長李川信主張移至慈湖公園放置，算是厚道了。政治受難者家屬葉小燕2019年受訪建議，應將蔣介石銅像移至景美人權園區（景美看守所舊址）「讓它去住住看」。

 

蔣家第四代、立委蔣萬安自稱，他對轉型正義的態度就是「坦然面對、還原真相、撫平傷痕、社會和解」，他進入立法院後和很多政治受難者家屬見面，也一起討論法案內容，他支持平復司法不法，撤銷當時政府未依正當法律程序所做的有罪判決。這些公開談話，顯示他認知蔣中正執政時期有許多不公不義。另一方面，蔣萬安卻表示反對移除中正紀念堂銅像。

 

國民黨不讓一步　又何來「和解共生」

 

在台灣的民主多元社會，蔣中正的歷史定位難以達成一致。最起碼，蔣中正是個充滿爭議、涉及歷史罪行的人，縱然他對保衛台灣、建設台灣有過貢獻，並不適合作為偶像供奉在首都核心區。遷移到慈湖公園放置，不失為折中之道。

 

和解共生的前提是雙方各讓一步。國民黨人一步不讓，談何和解共生？

 

威權遺緒仍然在一些人的思維中，民主若不深化，威權隨時可能再起。當今一些媒體提到蔣中正，猶以「蔣公」尊稱，心態仍未走出威權。國民黨政治人物韓國瑜2018年競選高雄市長時提出的政見，其中一條是「若當選高雄市長，高雄的所有街頭政治性抗議、意識形態的請願，全部不准」，儘管他自己曾經擔任2006年紅衫軍倒扁活動副總指揮。

 

台灣的轉型正義進展緩慢。移除中正紀念堂的銅像，具有重大象徵意義，是關鍵的一大步。

 

 

（圖片來源：中正紀念堂網站；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傅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