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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自來水師徒巴爾頓和濱野彌四郎

2023.06.28
12:14pm
/ 李拓梓

無論是台北的自來水設施比東京還要早完成,或者台南的自來水設施採用了當時最先進設備,都是很值得探討的殖民地政治問題。以殖民統治的常識觀之,內地理當先行,設施應該也要比較先進,殖民地一般惠被認為次等,排序應該在後。但濱野彌四郎顯然克服了這個問題,讓殖民地的基礎建設跑在內地之前,這是什麼原因?

 

位在台南山上區的「山上花園水道博物館」,整個博物館區及花園區佔地56公頃,是目前全國指定面積最大的國定古蹟,也是近年台南最重要的觀光景點之一。去年是台南有自來水可用的一百週年,市政府也在「山上花園水道博物館」舉行了一系列紀念活動。台灣的自來水工程始於日治的1897,當時全球衛生條件正急速改善,日本國內的自來水規劃也正如火如荼推動當中,衛生部門高薪聘請了英國技師巴爾頓(William Burton)來日追趕進度,企圖讓日本追上全球現代性的腳步。

 



自來水建設的重要性

 

巴爾頓出身蘇格蘭,他學的是土木建設,畢業後剛好趕上了西方國家崛起、大興土木的年代。豐富的工作經驗,讓他成為當時英國工程建設領域的佼佼者,也因此得到維新之後,正努力從小國力爭上游的日本青睞,比照過去挖角西方諸國各領域的專家作法,日本政府高薪挖角巴爾頓東來發揮所長,為日本各地的自來水建設貢獻專業。

 

1895年後台灣變成日本殖民地,日本不只要管好自己的衛生,也要管好殖民地的衛生環境。日本領台初期,台灣衛生條件不佳,攻台期間病死的人數比戰死的還多,被認為是瘴癘之地。為了展現亞洲人也能管好殖民地的決心,等到台灣政軍情勢稍微穩定,日本人即請託本來約滿打算回英國的巴爾頓來台灣進行水源調查,準備興建台灣的自來水系統。

 

巴爾頓當時任教於帝國大學工科大學,該校過去是工部大學校,為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培養過許多工業人才,巴爾頓有一位得意門生濱野彌四郎,提到要來台灣,巴爾頓開出條件,以助手之名,帶上濱野一起來新天地打拚一番,濱野也因此得到總督府任職的派令。

 

不過當時的台灣真的不衛生,巴爾頓來台兩三年,就陸續感染痢疾和瘧疾,病倒回去東京,不久被檢查出肝病,很快就撒手人寰,留下濱野一個人在台灣繼續努力。失去恩師的濱野不負老師提攜,全力為台灣的自來水建設奉獻心力,先後完成了基隆、台北、高雄、嘉義、台南等地的自來水系統,其中台北的水道系統,甚至比東京還要早建設完成,可以說是當時全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現代化建設。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台南的水道系統,濱野認定台南人口必會成長,因舞規劃的自來水供應規模,遠超過當時台南人口規模。他引進了許多最先進的設施,水道規模也是當時東亞數一數二的大型建設。這個工程從1912年開始規劃,費時十年才告完工,可以說是濱野的想法有前瞻性,但對於「工業人」濱野而言,可以帶領團隊來完成一個夢想中的建設,是多麼應該全力把握的機會?而當時的濱野團隊中,還有一位年輕技師八田與一正和前輩一起努力,等待著未來夢想的機會來敲門。

 

無論是台北的自來水設施比東京還要早完成,或者台南的自來水設施採用了當時最先進設備,都是很值得探討的殖民地政治問題。以殖民統治的常識觀之,內地理當先行,設施應該也要比較先進,殖民地一般惠被認為次等,排序應該在後。但濱野彌四郎顯然克服了這個問題,讓殖民地的基礎建設跑在內地之前,這是什麼原因?

 

有幾個可能的推測:其一,興利必先除弊是治理的常態,可日本國內利益錯綜複雜,許多政策的推動無法雷霆而進;但在殖民地台灣,本島人地位既然不如殖民者,利益自也相對不受重視,對於有夢想追的殖民地官僚而言,台灣不啻是個可以以迅雷之姿發揮長才的地方。巴爾頓願意從「比較先進」的西方來到日本,或者濱野彌四郎、八田與一從「比較先進」的日本來到台灣,除了錢以外,可能都有不熟悉的異地比較能發揮長才的考慮。

 

其二是對統治者而言,證明自己有能力管好殖民地,是日本進入強國之林櫥窗的條件之一。明治維新以來,現代性一直是日本所追求的目標,聘請巴爾頓、培養濱野彌四郎這樣的故事,不僅發生在公共工程,也發生在許多不同的領域。比如農業領域有札幌農學校的校長克拉克(William Smith Clark)和學生新渡戶稻造、藝術領域有費諾羅莎(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和後來領導東京美術學校的岡倉天心,更不用提軍隊裡面有一大群外籍顧問、留學生。這些現代性的追求想望,正是明治維新以來舉國一致的「強國夢」。在這種氣氛下,可以讓大家放手去拚的殖民地,就成為有夢想的技術官僚逐夢之所,也成就了「明治少年」這樣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世代。

 

恩師的雕像

 

濱野彌四郎在台灣拚了二十三年,1919年他因為私人因素,決定離開台灣這片夢想之土。離開前他向總督府提議,希望在台北的自來水園區前立下恩師巴爾頓的塑像,也很快獲得總督府的同意,造像工作於是如火如荼的啟動。最近閱讀鈴木惠可的作品《黃土水與他的時代》,她以技術的時代性為根據,提到日治初期台灣並沒有金屬造像技術,銅像都是委託在日本的雕塑家製作。但到了1915年起,總督府為了興建新廳舍,找來一位專門負責銅飾的技師齋藤靜美,齋藤過去在日本也有鑄造銅像的經驗,來台之後也因為總督府工程的需要,在台北開設了工廠,因此銅像有了在台灣鑄造的可能性。

 

不過齋藤並非藝術家,他是一位專長為金工、鑄銅的技師,因此銅像的原型塑造還是必須假手他人,負責的是當時總督府聘請的另一位「裝飾雕塑技師」須田速人。須田畢業自東京美術學校,專修雕塑,畢業後任職於台灣總督府負責建築的雕塑工作。巴爾頓像算是他在台灣和齋藤靜美一起完成的第一個作品,須田也視之為自己在台灣製作雕塑的處女作,兩人開啟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工作夥伴關係。

 

巴爾頓像完成後,總督府也為這位「台灣自來水之父」的舉行了盛大的揭幕儀式。有趣的是,不久後濱野離開台灣,他的晚輩八田與一也建議要幫濱野立像。這次一樣是找上須田速人和齋藤靜美的搭配,塑像則設置在台南的山上的台南水道,就是現在的「山上花園水道博物館」。而他們的第三代後輩八田與一,過世後也有人幫忙塑像,立於烏山頭水庫一隅,不過當時須田、齋藤等人皆已回日本,八田與一像製作者另有其人。

 

二次大戰後期,因為戰時物資缺乏,日本政府在全國徵用金屬,無論在日本來是台灣,許多當時的銅像都因此遭到拆毀而下落不明,尤其人物若是敵對的英美人士,更是首當其衝要被拆毀。這段期間,台北的巴爾頓像不知去向,台南的濱野像則徒留基座。戰後中華民國政府來台,則悉數將剩餘的日人銅像拆毀,改安置孔子、孫中山、蔣介石等新政權的偉人像。這種粗暴的強迫遺忘,也讓台灣人對歷史的認識因此而斷裂。

 

這幾年台灣因為民主化之故,重新站穩了自身主體性的腳步,對於曾為殖民地與外來政權統治的哀樂往事也能夠平靜以待,對自身歷史的探求進入新的階段。也在這段期間,台北市政府委託雕塑家蒲浩明在自來水園區重置巴爾頓像。另有奇美實業負責人許文龍因為感念濱野對台南的貢獻,主動重製濱野像,並捐贈給山上花園水道博物館,使其可以回到原基座上。

 

他們重塑的不只是人的雕像,更是一段台灣社會發展史的歷程。這些過去有功於台灣現代化建設的人們,因為雕像的再現而再度為人們所記憶。而由誰來製作雕像故事,也因為各種史料的重新出土,而浮現於臺灣美術史的脈絡之上。這些社會史與美術史相互激盪的火花,隨著進一步的書寫與詮釋,相信也會是「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展現的一種方式,銘記在渴求認識自己的當代心靈當中。

 

 

 

圖片來源:臺南山上花園水道博物館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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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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