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走進蔡明亮的日子

還是文藝青年的時代，我還蠻喜歡蔡明亮的電影。台詞很少的《愛情萬歲》，結尾楊貴媚那段六分鐘之哭，對觀眾而言是很衝擊的體驗。我還記得當年曾聽劇場導演黎煥雄評論電影的速度，他質問觀眾「你的眼睛有那麼快嗎？」在真實世界裡，六分鐘並不久，但電影中卻恍如隔世，我們看著別人哭，哭到自己覺得坐立難安、無所適從，那就是導演對觀眾耐性的挑戰。

藝術哉問－電影存在是為了觀眾、還是為了導演自己？

還有《河流》，髒亂的台北市街，暗黑卻繚亂的同志三溫暖，父親與兒子的意外相遇，還有小康脖子扭到，苗天帶著他騎車求醫的鏡頭，都讓我至今印象深刻。比較喜歡的是《你那邊幾點》，喚醒了記憶中的台北火車站天橋、東華書店下專門賣冷門電影錄影帶的秋海棠，有著台北文青走過的足跡。關於他的電影，劇情的印象總是破碎，但似乎也不重要。記憶中蔡明亮電影的存在，就是瞬間的幾個畫面。

好多年之後我才親口聽見蔡明亮說，電影作為娛樂產業的邏輯，通常是為了討好觀眾，但他拍電影不想如此，他只想拍自己想拍的東西。我想起看《天邊一朵雲》時，那好醜的左營蓮池潭、令人熱到發昏冒煙的高雄街景，還有那麼冗長卻毫無敘事的性愛，確實讓人不耐。聽了蔡明亮的話，我才發現那種不耐，是因為他的電影並非為你高興而拍，而是為他自己。

電影的存在究竟是為了觀眾還是為了導演自己？一直是藝術電影的大哉問。不過蔡明亮做自己這件事，也已經是電影圈眾所皆知的事。是以當蔡明亮要跟北師美術館合作策展《蔡明亮的日子》，想來也令人期待，究竟特立獨行的導演，會跟美術館撞出什麼樣的火花？

這並不是蔡明亮第一次和美術館合作，美術館跟電影之間的組合，幾個月前也在楊德昌和台北市立美術館之間實踐過一次，當時也是火花四射。只是蔡明亮實在太做自己，他的展品大多不是影像，而是充滿生活感的各種即興的畫作、手作，以及絮絮叨叨的文字說明。在美術館裡面展出的，就是他自己的日子，觀眾走入美術館，也便是走入蔡明亮的日子。

探索電影奇才蔡明亮的世界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景美有間「吟陸商號」，老闆是跟蔡明亮很要好的演員陸奕靜，也有人說那是當年的暢銷小說家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的原型。蔡明亮也很喜歡在那裡喝咖啡，後來陸弈靜把店頂讓給現址的「聞山咖啡」。蔡明亮聽見此事的第一個反應，說是那以後要去哪裡喝咖啡？

後來蔡明亮找了李康生、陸弈靜合股，又開了一家「蔡李陸咖啡」蔡是蔡明亮，李是李康生，陸是陸弈靜。咖啡一如當年陸弈靜的招牌，很是不錯，蔡明亮說他一天的日子，都是從一杯自家咖啡開始的。

北師美術館的展場，可能也是從一杯咖啡開始。二樓四處佈滿的椅子，是蔡明亮到處走動搜集來的。他說他覺得丟掉浪費，看到人家不要的椅子就收回來，壞掉的修修就可以使用，所以家裡有很多椅子。如果有閒情，展場裡找張椅子坐下來，無論是向內看著作品，還是要望向外面捷運呼呼經過的風景，都是一番逸致。

蔡明亮以文字就牆面，在椅子邊、畫作旁，或者是其他的作品附近，描寫每一件展品的來由，講自己與物件之間的故事。看著質樸真率的文字，也彷彿聽見他在你耳旁碎念，感受山間生活某一個動物突入的時刻、某一個小康生著脖子怪病的時刻、還是他們又在曼谷還是哪裡認識了新朋友的來龍去脈。

展場的三樓則彷彿時光隧道，帶著大家回到蔡明亮的故鄉古晉，看著這位導演從小到大的種種，武俠片的回憶，古晉唯一一家電影院裡，阿公阿嬤帶他看電影的回憶。或者等到他有點名氣後，有機會和當時已經很紅的影帝張國榮互動的回憶。這些揭露比較像是家園外的蔡明亮，也是大眾記憶中認識，但不熟悉的蔡明亮細節。

走進蔡明亮的日子，也勾起從《天邊一朵雲》之後，好久沒看蔡明亮電影的文青回憶。沒去看，是因為覺得他的電影不好看，電影不好看其來有自，並非電影拍的不好，而是因為電影是他記錄日子的頻道，而非取悅你的管道。他要你走進他的生活，但他沒有干涉你生活，逗你喜怒哀樂的意圖。正是因為如此，蔡明亮的做自己才能在他的電影裡面實踐。

展覽期間，蔡明亮一如往常，到處賣票。有一度他為了「生為台灣人是不是應該至少看一部侯孝賢的電影，或至少看一部楊德昌的電影，或至少一部蔡明亮的電影，不然被人家問起來會不會有點丟臉？」他因此和一臉茫然的路人生氣。率性如他，也立即發現自己不該如此情勒，因此發文致歉。

直接而樸實的歉意，好像也勾起我他電影中對觀眾常見各種冒犯的回憶。無論是性的冒犯、不能言說的冒犯、醜陋家園的冒犯，甚至挑戰你眼球速度的冒犯。想想也許這種種冒犯，正是蔡明亮電影的本質，因為他做自己，所以難免冒犯。這種冒犯也許帶有一點故意，但並沒有惡意，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會誠摯的邀請每一位觀眾，可以走進他的日子，看看這位老愛突發奇想的導演，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為什麼想拍那樣的電影。

展覽資訊
展名：蔡明亮的日子
時間：2023/10/17-2024/1/7 （週一休館）
地點：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北師美術館，台北市大安區和平東路二段134號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