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放.高論 / 桑梓散步
放.高論
桑梓散步

【桑梓散步】有血有淚的好男兒陳千武

2023.05.11
09:17am
/ 李拓梓

陳千武筆下的戰爭並沒有轟轟烈烈的砲火,也沒有什麼英雄。他所寫的,是戰爭下的參戰人員日常,人們在沒有援兵、沒有訊息、沒有補給的孤島上,逐漸失去希望,這種環境下活下去比死更需要勇氣。

 

知道陳千武這個名字,應該是高中時代,那時家裡的書架上不知道為何會有《笠詩刊》,身為文青也想附庸風雅讀一讀現代詩,於是便認識了這位前輩詩人。不過我對現代詩不算太有興趣,因此對陳千武僅知其名,知道這位詩人也寫小說,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想來有點愧疚,覺得自己對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事知道的太少。

 



經歷「失語」的作家

 

近日因為陳千武的自述小說《獵女犯: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改編成歌舞劇《熱帶天使》,故又再次被提起,書也有了再版的機會。上星期我去看了演出,三小時的表演,演員演技出色、歌曲好聽,確實是近期相當出色的歌舞劇作品。不過演出時有個地方讓我感覺違和,劇中應該要講日語的台詞,幾乎都以國語呈現。

 

但轉念一想,也覺得這個安排未必不好。陳千武說自己寫這本回憶時,是個「正在學寫字的作家」,也就是說,他正經歷「失語」的過程。這正是五六十年代台灣作家共同的苦悶,他們成長時被要求以日語寫作,好不容易寫出一點頭緒,卻因為政權輪替而被迫「失語」,又要從幼兒程度重新學習一種新語言。

 

從日本時代建立起來的文學傳統,因為文字的改變,刊載空間受到限制,使得作家在華語文壇的競爭力遭到扼殺,也讓台灣文學陷入空前的黑暗期。鍾肇政、鍾理和、葉石濤等人只能透過「文友通訊」互相切磋作品,報紙的副刊幾乎都為華文作家所掌握。戰後想要重拾文筆的陳千武,遇到的正是這樣的困境。

 

1976年他終於以國語寫出《獵女犯》,刊登在吳濁流辦的《台灣文藝》上,雖然沒有造成轟動,但對面對過換語困境的陳千武個人創作生涯來說,當然是重大里程碑。《獵女犯》當年既然是以國語發表,僅在台灣人彼此對話時使用台語,那麼《熱帶天使》讓戲劇主要以國語呈現,只有對話時使用台語的安排,反而更能凸顯「失語」對台灣作家創作生涯造成的鴻溝。如今看戲的我們只是感覺違和,但對當時的作家而言,當年的「失語」卻是巨大的傷痕。

 

不過對陳千武而言,最大的傷痕不只是失語,更是他筆下那場被迫志願參與的戰爭,就像他自己說的,人生有一半因為戰爭,而留在南洋。《獵女犯》的故事,便是他筆下的主人翁在軍隊裡面發生的各種奇遇。

 

太平洋戰爭後期,日本在台灣先後採取特別志願兵和徵兵制度,許多台灣青年也被迫上了戰場。在南洋戰場上,盟軍採取跳島戰術北上菲律賓,被跳過的島嶼因為補給被截斷,自然就成為孤島,孤島上的軍官、士兵、慰安婦,不分階級,通通成為無處可去的俘虜。他們並未實際面對戰爭,卻得面對被戰爭拋棄後的物資與精神匱乏,能夠支持他們的,只有想活著回去的勇氣。

 

戰爭的日常

 

陳千武筆下的戰爭並沒有轟轟烈烈的砲火,也沒有什麼英雄。他所寫的,是戰爭下的參戰人員日常,人們在沒有援兵、沒有訊息、沒有補給的孤島上,逐漸失去希望,這種環境下活下去比死更需要勇氣。而在這期間,「拿日本槍的台灣人」,也就是陳千武等志願兵,除了要面對隨時可能爆發的戰爭和死亡陰影,也持續要面對作為一個被殖民者,他們如何受到隱微、也可能直接的壓迫處境。

 

這是台灣人面對殖民者的共同處境,抵抗與順從之間隱含千絲萬縷,抵抗之中有順從,所以「台灣文化協會」會被年輕人和左派認為太妥協;順從之中有抵抗,所以陳千武筆下的志願兵,可以偷偷運用自己身為軍官隨從的特殊權力,幫助同講閩南話的慰安婦賴莎琳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這樣的好,也扭轉了賴莎琳對他「拿日本槍的台灣人」的厭惡,進而有機會相互理解產生了情愫,為枯燥的戰爭日常帶來一點浪漫。

 

島嶼上的人們日復一日的體驗戰爭日常,他們並不知道發生在廣島和長崎的慘劇,但戰爭已倏然結束。對陳千武而言,最大的荒謬不只是戰爭本身,終戰後的台灣兵在南洋流浪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住過英國人的集中營,但日本船把戰敗部隊接走,但台灣人卻因為變成戰勝國的一員而無法遣返。接收南洋的英國人無暇他顧,他們的新歸屬中華民國則忙著內戰而鞭長莫及。陳千武等台籍日本兵因此拖了一年才回到台灣,家人甚至都以為無消無息的他早就戰死了。

 

回台灣之後,他所面對的,卻是噤聲。政治上的威權迫使他不能書寫,文字上的失語也讓他主觀上不能書寫。好不容易陳千武克服萬難終於可以寫作,出版的小說還一度因為《獵女犯》名稱被指控誘人犯罪,而遭檢查單位逼迫改名《活著回來》。那段時間,說是台灣文化史上萬山不許一溪奔的黑暗時代也不為過。於今隨著民主化和本土化的腳步,那些過去被遮蔽的、被失語的,終於可以堂堂溪水出前村。

 

2002年,創作不墜的陳千武獲得國家文藝獎,正是對這位「正在學寫字」的作家最高的肯定。今年因為《熱帶天使》的演出,使得已經絕版多年的《獵女犯》能夠再版,對有志於透過閱讀,更理解這塊土地故事的台灣人而言,也是幸運。透過閱讀和演出,我們與這塊土地上的前輩再次有了連結,知道在大時代中,也曾經有他們有血有淚、勇敢善良的身影,即使曾經那麼小,於今看來也如此巨大。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文學館臉書、南投縣政府文化局官網;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最新新聞
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延伸閱讀
最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