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者蕭阿勤把這個時代成長的知識青年稱作「回歸現實世代」,他們已經感覺到中華民國不代表中國,但還沒能夠說出一套不屬於這個邏輯的道理,「革新保台」正漸漸成為政治的主流方向,藝文界回歸鄉土的氣氛,也應該是受這樣的氣氛所影響。
聽說望安很少下雨,但我搭乘的「南海之星」交通船抵達的時候,碼頭上雨勢正大,聽說跳島或住宿的遊客幾乎都退訂了,所以往七美續行的船一離岸,碼頭附近轉瞬間就空無一人,只有在便利商店躲雨的客人偶而進出,店門口便會響起一小段音樂,其實那扇電動門的軌道已經滑脫,門被風吹得搖來擺去。。
望安的特別景色
這一趟到望安,主要任務是來看花宅聚落的老厝,這是全國僅有的「重要聚落建築群」,佔地59公頃的數十戶澎湖古厝建築,大約有三百年的歷史。由於人口流失之故,許多建築都已隳壞,近幾年因為民間有保護聲音,政府也陸續編列預算修復古厝,這一趟望安行,便是為了踏察古厝修復後的活化使用而來。
花宅這邊還有幾戶人家,除此就是進駐的藝術家們。這幾年文化部撥了經費,老厝陸續整建,加工海產用的魚灶也重新蓋了起來。那是澎湖特有,蓋在港邊建築外,供捕魚回來後即時處理的地方。抓回來的丁香魚要先洗淨鹽漬,然後煮熟曬乾,做成小魚干。在生活條件不好的時代,鹽漬的水煮滾就是「鹹汁」,是當地人的醬油。花宅老厝的文史保存工作,以居住在此的退休老師曾文明和搬回望安的女兒曾依苓為核心人物,他們對每一戶住宅的整修狀況和故事瞭若指掌,曾文明長期整理各種有關望安的文史資料,簡直是當地掌故的活字典。
十幾年前我來過一次望安,那次也是買船票跳島的行程,先到七美再轉到望安,港口一人發了一台摩托車後就隨你自由行。那是仲夏時分,天氣熱得不得了,我一晃眼就閃進綠蠵龜觀光保育中心。建築頗為恢宏,開幕剪綵時應該也是冠蓋雲集,不過裡面實在無甚可觀,待了二三十分鐘就沒地方可逛,因為熱到生無可戀,索性就在外面的涼亭躺到下班船來。
命運很奇妙,這次再訪綠蠵龜館是為了躲雨。展示區幾乎都是輸出背板,除了影片會定期更新之外,感覺這個館十多年來並無變化,甚至可以猜測從開館至今,展示的方式都是同套模式。雖然可以理解澎湖縣資源不多,但以一個以發展觀光為職志的縣份來說,策展能力確實很有待加強。想起不久前到青森,是為了參觀青森縣立美術館;特別改了行程到秋田,是為了在秋田縣立美術館看藤田嗣治的壁畫。好的展館確實可以吸引到旅客,而不是讓百無聊賴的旅客因為來此無處可去,只好到此一遊。
緣份之故,晚上收到曾文明老師所保存,建築師林洲民在大學時代寫就的《望安記事》一文,細細拜讀,感觸頗深。那是1980年10月19日發表於《中國時報》副刊的文章,獲得了第三屆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優等獎。
林洲民寫那個時代的望安,寫他遇到的人、事,以及不同天氣下的望安生活,文字很樸實,讀來彷彿身歷其境。林洲民說自己從1976年起,幾度訪問望安,一開始也是用遊客跳島的心情來訪,覺得不夠深入,後來因為想感受沒有觀光客的望安而選擇再訪、三訪,也因此結交了幾位望安有緣人,並為之記事。
本趟同行的藝術家吳瑪俐老師,當年也是淡江的學生,她回憶那幾年確實有不少同學在台灣各地走踏,尤其記得一群攝影師在澎湖拍了不少照片,林洲民應該也是受影響的其中之一,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和望安結下緣分。
藝文圈與美術界的鄉土風
那幾年的台灣藝文圈正刮起一陣鄉土風,文學界正在「鄉土文學論戰」的戰火中匍匐,美術界則刮起了「台灣美術鄉土運動」的風潮。留法回來的蔣勳主編《雄獅美術》,不但把美術雜誌編成藝文雜誌,還找了鄉土文學的旗手陳映真寫小說,引來威權政府的關切。
這個世代的年輕人開始要感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感情和記錄,外省籍畫家席德進開始尋找台灣風景、素人畫家洪通一夕爆紅、畫礦工生活的洪瑞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前輩畫家李梅樹終於等到了寫實主義不再被認為老派的新時代。他們之所以受到矚目,是因為他們的作品都滿盈了社會正在思索的「鄉土」。
那是威權政府的「中華民國體制」正面臨國際環境嚴峻挑戰的時刻,退出聯合國、尼克森訪中、與日本斷交、與美國斷交,兩岸的外交戰正陷入情勢逆轉,全世界都覺得不能讓十二億中國人「憤怒地活著」,應該要讓中國加入國際社會。同是威權主義的台灣正陷入國際盟友可割可棄的危機當中,「革新保台」在政治圈發酵,蔣經國順利在過度中接下政權。
社會學者蕭阿勤把這個時代成長的知識青年稱作「回歸現實世代」,他們已經感覺到中華民國不代表中國,但還沒能夠說出一套不屬於這個邏輯的道理,「革新保台」正漸漸成為政治的主流方向,藝文界回歸鄉土的氣氛,也應該是受這樣的氣氛所影響。林洲民往望安去,似乎也是這種氣氛下的旅行,得到時報文學獎,除了文章精彩,可能也和當時社會充滿這種鄉土的自我追尋氣氛有關。
一夜好眠,次日清晨起床已經放晴,我準備搭乘一早的船回馬公。港口停靠的是「光正號」,同事和我說船票不用先買,都是一位朱船長在船上收。我想起昨晚夜讀林洲民長文時,有一段「改變環境的人」,寫的就是「光正號」的故事。那年朱秀吉船長41歲,林洲民寫道:「碼頭聚集了好幾百人,前面站的全都是小孩。案例當新船入港時會有人丟很多糖果下來以討個吉利。霎時,歡叫聲、鞭炮聲、引擎聲,夾雜著打上來的浪花。」
朱船長走到我這收錢時,我也偷偷地觀察了他一下,算算林洲民寫作當時他若是41歲,現在應該是85歲左右了,身體看起來還頗硬朗。不過查詢航港局的記錄,我搭乘這艘「光正號」應該已經是新一代船體,不是當年那艘轟動南方四島的船。
船在浪頭間搖擺,朱船長一搖一擺,仍吆喝著搜尋還沒買票的旅客來補票。光正輪的柴油吐著黑煙,在透早的澎湖南方海域奔馳,望安漸漸遠去,直到只剩一點殘影,馬公在望時,船左側會先看見虎井嶼的機槍堡、然後是金龜頭炮台附近的瞭望塔,接下來是油庫,港口就近在眼前了。只是昨天那場雨,好像又被我帶回了馬公。
(圖片來源:李拓梓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