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西嶼來的人：漂泊男子黃清埕

澎湖西嶼鄉的小池角，這幾年成為熱門的網美打卡景點。漲潮時的雙曲橋很美，白色的建築、藍色的海，隨便怎麼拍都好看。小池角的岸邊有很多螃蟹，漲潮時浪花拍岸，螃蟹會緊緊扒住岸邊的礁石，也甚是有趣。

小池角與黃清埕

小池角以巨大的關帝廟為中心，分為池東與池西兩村，附近有名氣的西嶼餐廳、清心小吃都很好吃。其中清心的老闆呂久屏之名，是蔣經國所「賜」，也是一段故事。蔣經國的文膽張祖詒回憶，某日蔣來到西嶼，吃了清心的東西覺得好吃，隨口詢問老闆名字，老闆答自己沒名字，大家都叫他「酒瓶」。蔣經國一沉吟，說要給他改個比較有文化的名字，就叫「九屏」吧。

老闆其實不知道新名字是什麼意思，但反正當時父死子繼的總統像皇帝一樣，皇帝賜名豈有不接受的道理，遂舉起高粱一飲而盡，說明天就去鄉公所改名。惟其後私下打探這名字到底什麼意思，張祖詒靈機一動，回應該是九道屏障保護很有福氣。清心小吃把當年的照片和總統府的信件當作傳家寶，興建新餐廳後將之裱匡放在大門口，這個有點威權色彩但還算可愛的故事就這樣流傳了下來。

清心小吃往下走，就會看到關帝廟，這是小池角的主要廟宇，幾經改建，但一直是附近最具規模的建築。前輩雕塑家黃清埕是小池角人，他家的現址是池東村107號，離清心小吃舊址不遠，不過目前現址已無建築。黃清埕1912年生，家裡開中藥行，家境算是不錯，他從小就展現很好的藝術天份。謝里法在《日據時代臺灣美術運動史》當中記錄了黃清埕的哥哥，也是他主要贊助者黃清舜的回憶，他說弟弟四歲時就用瓦片在大廳磚牆塗鴉，把整個關帝廟迎神賽會的廟埕都畫下來，讓全家人印象深刻。

黃清埕就讀小池角公學校（今池東國小）時，遇到師範出身的劉清榮老師，劉清榮看他很有天份，時常指導他畫畫。1925年黃清埕考上高雄中學，首度離開故鄉外出打拚。當時沒有跨海大橋，從西嶼到高雄，要先搭船到馬公，再換船前往高雄，是相當浩大的工程，對青少年來說，首次離家也是人生的新挑戰。不過黃清埕的雄中時代沉迷畫畫，唸書不很認真，三年級時就輟學回到西嶼，跟著前清秀才劉承命先生私塾，據說過著白天跟小學生打棒球，晚上教女孩子織毛衣這種可動可靜的生活，家境好也是蠻讓人羨慕的。

1933年父親希望黃清埕繼承家業，準備送他到東京唸書。以當時的交通來說，從西嶼到東京的距離就遠的很驚人了，他得先搭船到馬公，再從馬公搭船到高雄，再從高雄搭內台航線出發往橫濱，最後才搭火車進入東京。這段距離比夏目漱石筆下的《三四郎》從九州到東京還遠，也比任何一位從台灣到日本唸書的莘莘學子各有周折。不過千辛萬苦從鄉下的西嶼來到摩登大都市東京的黃清埕，並沒有如父親的願望去唸藥專，反而去考了中央大學的法科，說是另有打算。

在花花大城東京，黃清埕和當年的老師劉清榮再次相遇，當時劉清榮正在川端研究所習畫，師生相遇，又勾起黃清埕的藝術夢。明明說是要念法律的黃清埕決心改投考東京美術學校，走上藝術家的生涯。當時美術學校對台灣生已經視同內地，考試競爭相當激烈，但黃清埕憑著出色的才氣順利考取，成為東美的一員。

父親要他去考藥專，結果他跑去唸藝術。父親一怒之下便斷了黃清埕的金援，還好哥哥黃清舜暗中支持，才讓黃清埕順利完成學業。也是在東京，黃清埕遇到了同樣來自澎湖的東京音樂學校學生李桂香。李桂香也是西嶼人，她出身西嶼的另外一村外垵，就是現在203公路終端西嶼燈塔下的小漁村，李家也是中藥商，推測兩人在西嶼時就認識，不過真正在一起，是在東京的事。也許兩人有緣，是因為從西嶼到東京的路同樣周折，因此惺惺相惜、出雙入對，成為人人羨慕的藝文鴛鴦。

李桂香就像黃清埕的謬斯女神，黃清埕以他為模特兒，做出了不少作品，比如國美館收藏的〈女友（桂香）〉就是，據說這件作品本來是全身，後來因為太巨大，只好將頭鋸下成為胸像。學者鈴木惠可在《黃土水與他的時代》當中有一段作家呂赫若要演唱聲樂，去拜訪伴奏李桂香時，相遇黃清埕的紀錄。他說黃清埕跟李桂香同住，李桂香說黃清埕是哥哥，兩人相談甚歡，不過事後另一位雕塑家陳夏雨告訴呂赫若，其實黃清埕是李桂香的先生。

黃清埕是個有自信也有自己想法的人，在他的時代，藝文界漸漸擺脫已入選官展為目標的競爭，各種自詡在野的藝術理念組成畫會團體百花齊放。黃清埕加入的是張萬傳、洪瑞麟、陳德旺為主力的MOUVE洋畫集團，當時參與的雕刻家還有陳夏雨和范倬造（另名范德煥）。MOUVE的時代是黃清埕開始活躍的時代，他不僅有多次展出，也多次在不預期下入選官展，成為當時最具代表性的台灣雕塑家。

戰爭帶來的影響

不過因為戰爭之故，日本政府禁止團體使用外文作為命名，MOVUE改名「台灣造型美術學會」，因為戰事不利，美術活動漸受管制，最後不管是MOUVE還是造型美協，都在戰爭浪潮下不了了之。覺得自己在東京發展有限的黃清埕，在1943年得到北平藝專的教職邀請，決定轉到北平發展。

當時已經在北平藝專教書的台灣人有郭柏川和江文也，北平是日本人控制區域，戰時局勢尚稱安定，黃清埕遂偕妻李桂香一同赴任。黃清埕家境不錯，後來在藝文圈崢嶸時，應該也與家中改善了關係，戰前他經常往來台日，每年幾乎都會回台灣，台南、高雄、澎湖都有他的足跡。決定往北平赴任前，黃清埕夫婦也決定回台灣一趟，只是當時戰事緊張，美軍封鎖台日航線，他們搭乘的客船「高千穗丸」不幸在八斗子海域被美軍魚雷擊沉，兩夫妻也命喪黃泉。

當時正是日軍戰事不利之時，日本政府憂心「高千穗丸事件」打擊民心士氣，刻意封鎖消息。但船隻延遲兩天入港，許多在台親屬殷殷期盼，卻苦無消息，這種壓新聞的事終究紙包不住火。由於高千穗丸被擊沉的海域很接近台灣，船上有部分人士獲救，沉船之事終究爆發開來。只是官方不報，民間少論，不久後又因為日本戰敗，台灣改朝換代，這艘載滿台灣菁英的內台航船故事，也跟著葬身海底，為人們所遺忘。幾年前黃清埕的姪女黃玉珊拍了劇情片《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才引起一點漣漪，只是票房不佳，很快又為人所淡忘。

黃清埕過世時才三十一歲，雖然在藝術圈有一點頭緒，但作品並沒有很多。他過世之後，很快就為人所遺忘，作品也因為戰亂與改朝換代，而一如所有台灣前輩藝術家的作品那樣個有周折。想像他如果沒有遭到船難，或許會像江文也待在北京，也可能像郭柏川回到台灣，但總之一定還會繼續有作品產出，也許台灣美術史的雕塑項目，就會有了新頁。

當然，歷史不可能逆轉，而且江文也在新中國成立後，住北京的日子也過得不甚愉快；郭柏川在台灣雖然過得還可以，但總也是屈服於威權之下。跟黃清埕同期的另一位雕塑家陳夏雨，在戰爭中失去了大多數的作品，回台灣後又在二二八及其後的清鄉裡失去了好友張星建。之後的人生裡，陳夏雨與外界斷了聯繫，只在工作室裡靜靜的創作，不再過問世事。

我們無法知道黃清埕如果逃過船難，會怎麼樣過人生下半段的生活？會不會持續發光發熱？我們唯一的幸運，就是黃清埕所剩不多的作品，大多都得以被主要美術館所收藏，其中高雄市立美術館的〈頭像〉，是國家重要古物當中的第一件現代美術作品，國美館收藏的〈貝多芬像〉最近則在阿波羅畫廊的「MOUVE85週年紀念展」當中展出。西嶼到八斗子，從這片海洋、到那片海洋，漂泊男子黃清埕因為海難，沒能留下更多作品，但至少我們還有機會能欣賞到這位前輩雕塑家的幾件出色遺作。

展覽資訊

MOUVE 85週年紀念展-巨擘薪傳XII

展期：2023.07.01-07.31

地點：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218-6號2樓，阿波羅畫廊

參展藝術家：洪瑞麟、陳德旺、張萬傳、呂基正、黃清埕、陳春德、謝國鏞

（圖片來源：阿波羅畫廊臉書、高雄市立美術館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