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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楊德昌電影的時代記憶

2023.08.10
09:51am
/ 李拓梓

《一一》也是長片,講的還是楊德昌最熟悉的台北生活種種疏離,影評最喜歡談的是片中的男孩洋洋喜歡拍照,而且專拍人後腦勺;我印象比較深刻的卻是吳念真相當誠實自然的中年男子演出。回頭看當時的訪談,才知道他在日本巧遇舊情人那段,楊德昌沒有給他台詞。

 

台北市立美術館最近正展出《一一重構:楊德昌》特展,在美術館策展電影導演,這是新的嘗試,也吸引了許多經歷楊德昌時代,或者沒能趕上楊德昌時代的影迷、藝術愛好者的目光。展場分成幾個部分,介紹了楊德昌個人,談他的養成,以及他的各階段電影成果,還有各種手稿收藏。觀眾因此知道他是有理工腦的漫畫迷、能夠從分鏡圖和草稿理解了他拍片前的想法,並且知道他喜歡的電影作品是什麼,做過什麼電影以外其他的事情,然後想起自己曾經在不同時間裡,看過的楊德昌作品。

 



初見楊德昌

 

國小二年級時都是半天課,某日下課,我媽突然跟我說「走,我們去看電影。」那是家附近的小戲院,演的是楊德昌的《青梅竹馬》,我自己當爸爸之後才知道帶低年級小童前往電影院是多麼大的人生挑戰。電影院裡一片漆黑,銀幕上搬演的東西小孩毫無興趣,跳超快的字幕當然也看不太懂,沒有大吵大鬧已經是萬幸。是以我對《青梅竹馬》唯一的印象,就是掐頭去尾的主角們騎車繞過張燈結綵的城門圓環一段。


 
《青梅竹馬》的亮點之一,是主角侯孝賢,那是「新電影」剛剛誕生的時代,那是一群深受西洋電影影響的年輕導演,想要拍出和過去不一樣的電影,又受制於當時威權體制的網羅,以各種方式試圖衝決的一段歷史。侯孝賢的演出也代表了一種情誼,這群新電影創作者以各種方式互相支持他們的同儕,進而希望帶來台灣電影的改變。不過小學二年級生應該是覺得很無聊,猜測我從頭到尾都用屁股在看電影,我媽應該要感謝票房不佳,讓小男孩的對觀影環境的破壞力不會被發現。


 
年紀稍長之後知道新電影的故事、知道楊德昌這號人物,但也還無緣趕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不過因為喜好文藝,經常流連書店,倒是把劇本小說看了好幾遍,對小四、小明的故事幾乎可以倒背如流。小說作者吳淡如當時正在文學界活躍,寫過一些很大眾的小說,我們還不知道他後來會變成理財專家以及大眾閱讀的心靈雞湯,也還不預期AI會衝擊人類社會。那時後我只覺的吳淡如真能寫,可以把故事寫得這麼淺白好讀,不愧是當時大眾小說的領頭人物。

 
去年我終於看了數位修復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如當年對楊德昌的印象,用色很暗,幾度只有聲音,根本看不到畫面上發生了什麼事。但關於楊德昌的畫面處理,顯然比前後期的幾位導演更為流暢,不會因為畫面的暗而不想看下去,反而可以用械鬥本就應該暗摸摸,如果到處點光明燈豈還能叫幫派鬥毆來自圓其說。不過能夠想像那個場景,也幸運是因為讀過張國立的小說關於彈子房鬥毆,讀過吳祥輝的小說寫建中學生百無聊賴的日常,這些楊德昌同時代人的場景敘事,都讓讀者更能夠想像楊德昌的電影畫面。


 
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還真長,幸運的是我看這部片時,世界上已經有隨選視訊,可以暫停去上廁所,或者恍神時可以按個回轉鍵。認真的看這部電影,會感受到楊德昌用了許多美國元素,流行音樂、講英文,偶而路過的老外,去描述了一個他記憶中的七十年代流動中的台北場景,埋下現代性的伏筆。對比於美國象徵的自由,楊德昌也在電影裡批判了官場文化和威權體制,尤其是其中白色恐怖的段落對於受害者生命的衝擊,以及生活的影響,與劇中的美國印象對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對當時正從威權中朝自由化走去的台灣社會來說,也是一種全新的敘事模式,因此即使過了三十年再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仍然是一部好看的電影。

 

與楊德昌同步


 
我真正可以同步楊德昌電影時已經是高中生,那時楊德昌拍了《獨立時代》,他的故事場景還是我們所熟悉的台北城市生活,上班族的煩惱,上司、朋友、婆媽、戀愛無一不談,只是嚴肅的主題被他描述的很輕盈,時間125分鐘流暢而有趣。演員陳湘琪在劇中梳了奧黛麗赫本髮型,也好像被定了形象,很多年之後我看了改編自王定國小說的電影《修行》,對劇中的陳湘琪精湛演出不禁目瞪口呆,原來她也可以是這樣的角色。


 
1994年也是台灣電影大爆發的一年,那年有蔡明亮《愛情萬歲》、吳念真《多桑》、李安的《飲食男女》等風格迥異之作,看遍當年度的台灣電影也是當時文青的話題之一。第二年發行了錄影帶,我還在學校辦了文藝季,試圖把這些電影介紹給當時多著迷於好萊塢電影的同學,也還真的有不少文藝青年跑來觀影,高中生看完《獨立時代》應該是覺得流暢但還不能理解其中討論城市生活的疏離感,但看完《愛情萬歲》絕對是只能裝模作樣的討論起結尾的長哭,想來也是一段有趣的回憶。


 
後來的《麻將》和《一一》我都沒趕上院線,看到《一一》的時候,已經是DVD的時代,距離楊德昌拍完電影,可能已經過了多年。《一一》也是長片,講的還是楊德昌最熟悉的台北生活種種疏離,影評最喜歡談的是片中的男孩洋洋喜歡拍照,而且專拍人後腦勺;我印象比較深刻的卻是吳念真相當誠實自然的中年男子演出。回頭看當時的訪談,才知道他在日本巧遇舊情人那段,楊德昌沒有給他台詞。


 
有些觀眾會認為吳念真的那段單向講話很突兀,過於吊書袋,不像是般人會說的話。我看那一段時卻有不同的想法,我認為那段演出,很像有唸書的中年男子對女生沒話說時呈現的狀態,緊張時盡講一些不相關的五四三,可能是回憶、可能是最近看過的書、可能是新習得的知識,不能太賣弄,也不能顯示自己什麼也不懂,明明想要再進一步,卻又覺得這樣不好。吳念真在那種緊張與矛盾中所呈現的中年男子形象,反而是我所感覺到的《一一》的精華,也是這部談台北中產階級的電影最令人喜愛的一段,雖然場景在東京近郊。


 
我在美術館裡的「吳念真遊日本」剪輯段落前看了很久,嘗試回憶第一次看那部電影DVD時的感受,也跟著回憶起楊德昌所拍攝的台北這裡和那裡,和一段不是台北的東海大學婚禮照相場景。在《一一重構:楊德昌》特展當中,有跟上過楊德昌時代的人,會在楊德昌的電影中看見自己,或者是所居住、蜉蝣過的城市;沒有趕上楊德昌時代的人,則可以去感受一下所居城市的種種痕跡,以及不同世代人,同樣都得面對的生命難題與疏離,如何被這位鬼才導演所詮釋。


 
展覽資訊
《一一重構:楊德昌》
時間:2023/07/22 - 2023/10/22
地點:台北市立美術館1A 1B展覽室

 

 

圖片來源:李拓梓提供、台北市立美術館官網;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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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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