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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雙廈記》裡的陳清汾

2023.11.09
12:49pm
/ 李拓梓

「台陽」是相對於台展的台灣畫壇盛事,一開始時陳清汾對是否要入會也有點猶豫,陳清汾是富家公子,難免憂慮外傳「台陽」是為了和總督府的「台展」分庭抗禮,得罪總督府影響家族生意。不過後來因為台陽再三保證無此問題,也廣邀在台灣的內地畫家入會,還公開鼓勵會員參與台展,因此組織才能夠順利推動。但由這個例子,略能猜測陳清汾後來沒有再創作的原因。

 

我年輕時大稻埕還不是文青聖地,劇團排練的空擋,我常在街上溜搭,偶而會走到貴德街去。貴德街安安靜靜,聽說當年是有錢人一條街,辜家的房子也在那。華麗的老厝連棟,氣氛卻顯得寂寥,我也搞不清楚哪棟是哪棟,只約略知道其中有棟「錦記茶行」。前陣子讀了周宗武先生的《雙廈記》,也才知道這裡是畫家陳清汾的祖厝,創此茶行的是他父親陳天來。

 



陳清汾一路上的兜兜轉轉

 

陳清汾是謝里法小說《紫色大稻埕》裡重要的一角,茶行少爺出身的他一生都不缺錢,因為喜歡畫畫,家裡也願意支持,先到日本跟著流歐畫家有島生馬學習,有島是將法國畫家塞尚介紹進日本的名家;後來有島受邀前往巴黎領獎,也帶著徒弟陳清汾同行,陳清汾就乾脆在巴黎住了下來。

 

那時的巴黎,差不多就是美國作家海明威正享受《流動的饗宴》的時代,來自全世界的藝術家、作家都來到這裡,希望能夠獲取新的靈感養份。海明威在此認識了許多朋友,在咖啡館和沙龍之間悠哉過日,留下了若年輕時住過巴黎,巴黎便會成為你一輩子回憶的名言。陳清汾也是如此,大多數的留學生都過得苦哈哈,但家境富裕的他在巴黎如魚得水,他混咖啡館、交女朋友,後來有人問陳清汾在巴黎戀愛的往事,陳清汾笑呵呵的回當時戀愛太多,不知道要帶哪一位回來,最後只好孤身一人返回台灣。

 

陳清汾回台灣的路線特別值得一提,他為了周遊列國,走的是陸路。先從巴黎經柏林、華沙前往莫斯科,再搭乘西伯利亞鐵路橫跨歐亞,到中蘇邊境的滿洲里,然後換乘南滿鐵路經大連到日本的下關,才搭船回台。

 

這一年是1931年,日本在滿洲發動九一八事變趕走了張學良,滿洲仇日的民族主義情緒大起,鐵路雖然控制在日本人手上,但陳清汾的旅行沿線並非全然平安。《雙厦記》當中有一段,說他在火車上碰到過激中國青年上車毆打日本人,因為台灣人身份而拿日本護照的陳清汾,有賴於隔鄰的美國人保護才躲過一劫,後來他才知道那位姓Singer,風度翩翩的美國人,是裁縫機大王「勝家」的公子。

 

一如海明威的美好回憶,早已融入巴黎生活的陳清汾要離開心愛的花都,心裡想必有許多不捨。回國後他寫了幾篇《巴黎管見》短文,登在臺灣日日新報,在藝文圈依然活躍。因為生活無虞,歸國第二年他就辦了成功的畫展,陳家的商界好友紛紛購入公子作品,陳清汾因此用賣畫所得買了一台黑頭車,陳家少爺黑頭車這樣的搭配,也成為大稻埕不可或缺的風景。

 

《巴黎的屋頂》是近幾年大家比就熟悉的陳清汾作品,這幅作品是他在巴黎所繪。據稱是早起看見閣樓外節比鱗次的屋頂,一時感動就將眼下景色描繪下來。因為是清晨天還未全亮的時分,陳清汾用了銀灰色為基底,凸顯出當天的天氣,以及每個工業城市必有的一點陰鬱,他自己說這是「黎明時分,銀灰色的巴黎美極了」。這幅畫他很喜歡,因此鐵路大旅行時也把這幅作品帶在行囊中。想想長途旅行舟車勞頓,還願意隨身帶著的畫作,畫家本人應該是十分喜愛。

 

回國後的創作歷程

 

陳清汾回到台灣時,把這幅愛作掛在畫室的正中央,作為他巴黎歲月的見證。依據紀錄,這幅作品曾經入選1933年的第七回台展。後來陳清汾為了追求日本華族之女田中不二子,曾把這幅最愛送給田中為禮物,也追求成功,兩人內台通婚的婚禮,也成為一時台灣大事。田中後來一度因為陳清汾納妾一事和他吵架,負氣返日,這幅作品就跟回到日本。戰後華族身份被取消,田中有一段時間的日子過得不好,這幅做品也因為跟著田中,是以消失在台灣的公眾視野多年。後來因為陳家後代和解,這幅畫又回到台灣,兩年前在北師紀念台灣文化協會一百年的《光》中展出,雖然被當時轟動的《甘露水》搶去了風采,但仍然是一幅雋永之作。

 

回國後的陳清汾一度也持續創作,正像他的老師有島生馬活躍於在野的「二科會」,陳清汾也和顏水龍、廖繼春、李梅樹、楊三郎、陳澄波、李石樵等幾位同儕,一起為「台陽美術協會」而努力。「台陽」是相對於台展的台灣畫壇盛事,一開始時陳清汾對是否要入會也有點猶豫,陳清汾是富家公子,難免憂慮外傳「台陽」是為了和總督府的「台展」分庭抗禮,得罪總督府影響家族生意。不過後來因為台陽再三保證無此問題,也廣邀在台灣的內地畫家入會,還公開鼓勵會員參與台展,因此組織才能夠順利推動。但由這個例子,略能猜測陳清汾後來沒有再創作的原因。

 

戰爭期間,陳清汾為了躲避徵兵,在上海住了一段時間。戰後回台,家族事業仍在,只是主要經營者父兄皆已過往,他只好一肩扛起家計。當時「錦記茶行」的生意版圖不小,不僅經營茶葉,也擴張到大稻埕的娛樂產業,像是酒家「蓬萊閣」、劇院「永樂座」、「第一劇場」都是陳家的事業,陳清汾還擔任過茶業公會的理事長,也被派任為省府委員。電視劇《茶金》裡面有幾個段落,包括中國茶葉大王唐季珊來訪,或是影射顧正秋和任顯群事件的一起無緣戀愛,場景便是在陳家經營的「永樂座」,也顯見得當時陳清汾的交遊廣闊。

 

由於忙於經營事業,陳清汾接班後便很少畫畫,一方面可能是有生意人的腦袋,看到二二八後的台灣,知道現在應該要明哲保身,少說多做;二方面可能也是家族事業的經營有壓力,政治上不太適合再像過去那樣,交陪被政府視如寇仇的知識分子故舊,以免惹來殺身之禍。不過雅好藝文的他雖然自己不畫了,並沒有放棄對藝文的熱愛,任職茶業公會理事長期間,陳清汾多次出國,也寫就了《環球見聞錄》一書,重拾《巴黎管見》時期的健筆,將眼下風土以文字記錄下來。《環球見聞錄》的書序有多位黨政高層,也可見得當時陳清汾為了事業經營,得花多大的力氣交陪政商。

 

周宗武的《雙廈記》一書,講的是陳天來家族和新竹周益記家族之間的興衰,和《茶金》原型散文廖運潘先生的《茶金歲月》搭配來看,一方面是對戰後初期的台灣產業環境可以有些概念,一方面也可以看到這些台灣富商階級怎麼在不同的殖民者或統治者之間掙扎。陳清汾沒有繼續畫畫,也很可能就是因為這種家族壓力和政治環境下的結果。時光流轉、政權更迭,「錦記茶行」如今也整修完成,再現風華,矗立在大稻埕的貴德街上迎接往來旅人。

 

 

圖片來源:台北旅遊網、李拓梓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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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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