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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一生都被政治勾勾纏的顏水龍

2023.11.30
14:36pm
/ 李拓梓

對顏水龍而言,高玉樹的官場生涯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有機會創作了一幅好的馬賽克作品。畫面以牛隻為主體,被評論頗為優美的田園形象。只是劍潭公園位屬交通要衝,不止總統是飛車經過,一般民眾經此,也多是因為搭車途經,鮮少人會在那個公園駐足……

 

顏水龍應該是第一個經歷過歐亞大旅行經驗的台灣畫家。1929年8月11日,他帶著他的恩師、東京美術學校校長和田英作的祝福,從下關啟航,到朝鮮的釜山,然後搭乘南滿鐵路一路從奉天、長春、哈爾濱到滿洲里,在搭乘西伯利亞鐵路往歐洲前去,再轉往巴黎,抵達巴黎的時間是8月29日,耗時十七天。

 



顏水龍的美術之路

 

比起晚他三年,反著走這條旅路回台灣的「錦記茶行」少爺陳清汾,顏水龍的出身很普通,他很小就父母雙亡,他和姊姊、阿嬤一起生活。因為書唸得不錯,他從公學校畢業就進入台南的教員養成所,很早就開始在故鄉的下營公學校教書。顏水龍喜歡畫畫,也受到前輩鼓勵,在祖母往生,姊姊嫁人後,他辭去了教職到東京唸書,很快就考上了超難考的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後又繼續到研究所進修。他的恩師和田英作有留法經驗,因此很鼓勵顏水龍到法國進修,在林獻堂的支持下,顏水龍終於有機會前往巴黎。

 

當年能到巴黎學畫的台灣人不多,顏水龍和陳清汾算是先鋒。後來抵達的劉啟祥和楊三郎則是學弟。但戰前留法者也就僅此四人,沒有再有其他。在巴黎這段時間,顏水龍受到印象派薰陶,創作了很多出色的作品,比如《蒙特梭利公園》(Parc de Montsouris),甚至還入選過法國秋季沙龍展。這幅作品是他與林獻堂公子林攀龍同遊公園時所會,顏水龍旅法期間,蒙林家相助,不僅支持旅費,林攀龍還經常與顏水龍相偕出遊,請他吃飯喝酒,在謝里法的《我所看到的上一代》當中,顏水龍也說過與林攀龍一起去吃牛排的回憶。

 

從法國回來後,顏水龍除了持續創作,也投入工藝的事業。他在日本和巴黎的經驗中,看見比台灣更先進的社會對於「美」的重視,也因此有了和前輩黃土水在入選帝展後撰寫的「出生在台灣」類似的決心,心繫於台灣的美感教育,也期待福爾摩沙時代的來臨。他選擇了台灣最常見的竹藝和草編,作為自認的工藝發展材料,希望能夠帶動台灣人的生活美學。

 

那時已經是昭和的戰前,日本社會正因為走向軍國而緊縮自由,這種肅殺的氣氛也漸漸席捲台灣。像顏水龍這種海歸知識分子,又汲汲於參與像是「赤島社」這樣的畫會集結,一天到晚在外走跳,自然也引起特高警察的注意。不過顏水龍也是個自認「沒做壞事就不怕被跟蹤」的率性男子,他主動向監視他的特高警察問候,並邀請這位監視他的警察跟他一起辦事。據謝里法筆下所述,「從此調查工作更加順利,戰後他的之間的交情仍然維持下去,不時有往來」。

 

手工藝多少影響了顏水龍的創作量,不過也不是說顏水龍就此不畫。他剛回來時,總督府為了慶祝「始政四十年」,找了當時的「帝展中堅畫家」小早川篤四郎,畫了一系列「台灣歷史畫帖」,作為官方權威定義下的台灣史故事。小早川曾經師事岡田三郎助,他找了同門師弟顏水龍來幫忙,繪製以熱蘭遮城陷落前發生的傳教士范無如區(Anthonius Hambroek的台語發音)本應銜命勸降,卻反過來鼓勵城內荷蘭軍眾全力守城、切勿投降的故事。

 

故事中范無如區自知出城後將死,與留在城內的女兒們訣別。這個故事後來成為陳耀昌醫師《福爾摩沙三族記》中的情節,如果看過顏水龍的作品,又讀過陳耀昌的小說,應該印象深刻。不過《范無如區訣別圖》鬧過三包,一開始小早川委託顏水龍創作的作品,因為放在赤崁樓內,年久失修,受漏水破壞甚鉅,1969年台南是為了文資修復,找了畫師方昭然將作品重繪。

 

在文資保存觀念不是很發達的年代,以文物的功能性而非保存性為考量的重製,是很常見的狀況,像是蔡草如、潘春源「做廟」的作品,就經常隨著廟宇翻修被塗銷重畫。只是後來顏水龍有一次回到台南,看見自己當年的作品,怎麼變成另一幅別人的畫,心中大吃一驚,遂決定自己重畫一幅,畫完後難得的簽上了中文名字。至於這幅畫的第三包,則是在作品最早展示的安平古堡當中,有台南在地藝術家李長發臨摹顏水龍重繪作品一幅。由於三張作品結構都很類似,經常有許多人將三幅都以為是同一幅,都說是顏水龍所繪,有些旅遊說明也不求甚解、將錯就錯。其實顏水龍在八十年代親繪這幅《范無如區訣別圖》,現在收藏在台南市美術館裡面。

 

除了油畫之外,顏水龍也很擅長馬賽克拼貼作品,他最有名的幾幅作品,都是馬賽克壁畫。除了台南美術館一館的鎮館之寶《熱帶植物》外,顏水龍討論度最高的一幅馬賽克作品,莫過於台中太陽堂餅店的《向日葵》。太陽堂有太陽花其實是絕配,但顏水龍當年創作時,卻因為太陽花常被中共領袖毛澤東拿來當象徵物,因此被檢舉有親共嫌疑。幾次警總叨煩,太陽堂老闆為了不生事,乾脆拿木板把太陽花遮起來,就當作沒這回事,多年後才因為解嚴了、台灣民主化了而有重見天日的機會。近期太陽堂收店,不過房地產權未改,那幅畫就還依然留存在原屋中。

 

與政治產生關係的顏水龍

 

不過也是有因為房地產權移轉,而差點被毀掉的作品案例。2004年台北日新戲院易主,舊老闆委託顏水龍製作的一幅馬賽克壁畫《旭日東昇》差點跟著被拆除,後來因為藝文界人士奔走而能夠被留下。2021年接手的日新威秀所在大樓準備參與危老重建,這幅《旭日東昇》多舛的命運又被提起,但當代台灣已有文資保存概念,大樓危老重建照常,而壁畫則先拆下妥善保存,待日後重建再重回其中。拆除當日建商慎重其事安排,即使是半夜也引來不少民眾圍觀,也算是實現了當初顏水龍創作馬賽克壁畫,是希望作品能夠永久保存的初心。

 

不過要談顏水龍的馬賽克壁畫,還有一幅經典不能不談,那就是位在劍潭公園的《從農村社會到工業社會》。那是台北市長高玉樹的發想,高玉樹是第一位黨外的民選市長,後來因為國民黨擔心選舉難以控制,直接將台北市升格為不用選舉的直轄市,高玉樹也收編為官派市長。高玉樹能力不錯,從民選到指派斷斷續續一共當了十一年的市長,任內也奠基了台北市許多建設的重要基礎。不過官派市長的去留畢竟是獨裁者一句話,為了討好老總統,除了在東區開橋鋪路,把台北市建設得更現代化;高玉樹也著力於美化老蔣每日從陽明山到總統府車程一路的風景。劍潭公園的顏水龍作品,就源自高玉樹這樣糾結於私心與公益的掙扎。

 

顏水龍對本案是慎重其事,不僅先製作了畫稿,因為作品弘大,還招募許多學生來剪貼磁磚。市長問磁磚會不會太小,總統看不到;畫家答曰公園內的作品是給休閒的民眾細看,總統飛車而過,只能大致掃描景色。

 

一如畫家所料,獨裁者對這幅作品並沒有特別的嘉許或批評,也許他日日飛車經過,心情常為國事或權力憂悶,對周邊的景緻視而不見實屬常態。不過國民黨對高玉樹是很禮遇,後來讓他離開可以累積實力的台北市,高升了交通部長和政務委員,也算是收編成功,避免了一個可能威脅政權的台籍領袖有厚植實力的機會。

 

對顏水龍而言,高玉樹的官場生涯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有機會創作了一幅好的馬賽克作品。畫面以牛隻為主體,被評論頗為優美的田園形象。只是劍潭公園位屬交通要衝,不止總統是飛車經過,一般民眾經此,也多是因為搭車途經,鮮少人會在那個公園駐足。我記得自己幼年時,也老是把這幅作品和另一位前輩雕塑家黃土水的《水牛群像》混為一談,顏水龍的大作蒙塵,實在有點可惜。

 

工作完成之後,顏水龍持續在手工藝和繪畫的領域耕耘,有一段時間,他跑去年輕時就曾造訪的蘭嶼,以作品嘗試為當時被迫接受低階核廢料的達悟人發聲,作品《蘭嶼所見》就委婉的畫出了達悟人無可奈何的姿態,而前後多幅針以原住民文化為主角的創作,也凸顯了畫家對蘭嶼這個小島所經歷一切的關懷。

 

我記得我在總統府上班時,蔡英文總統接見外賓常使用的綠廳與晴廳間有一個小空間,那裡就掛著一幅商借自家屬的顏水龍作品,主題是雅美族新船下水禮。豐沛的顏色、細膩的構圖,凸顯了畫家對於人文風景的關注,也蘊含了漢人應該怎麼看待台灣歷史應源自南島,而非起於漢人屯墾的當代史觀。作品前人來人往,也許不常有人駐足其前,但藝術品的存在,絕非僅僅作為裝飾,面對這些年來來往往的海內外賓客,畫家筆下那艘新成下水的拼板舟,也正見證著島嶼這些年來的轉型,以及進步。

 

展覽資訊:

臺南囡仔顏水龍──從臺灣出發 展望世界的藝術 

時間:2023/11/03 -2024/03/03 

地點:台南市美術館2館2樓展覽室E

 

 

圖片來源:臺南市美術館臉書、李拓梓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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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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