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畫聖雪舟在山口

山口縣的山口市郊，有一座琉璃光寺，春天時以櫻花聞名，還一座漂亮的五重塔，不過最近在整修中。五重塔下的池塘邊，有一座雕像靜靜看著櫻花與塔，雕像主人是室町時代的日本畫家雪舟，他的作品即出色，也對後世的日本畫壇有很大的影響。琉璃光寺是雪舟曾經修行之處，山口市將在此發光的雪舟視為瑰寶，公共建築中也充滿雪舟名作，走個地下道也能欣賞他的經典之作《四季山水圖》。

「亂暴力」畫風開創者⋯⋯

雪舟號稱「畫聖」，他出生在政治一團混亂的室町時代，少年時在京都的相國寺出家修行，但頗不得意。據說小雪舟修行不是很認真，沒事就喜歡畫畫，住持覺得孺子不可教也，便把他綁在柱子上要他好好反省。結果第二天一早住持去看雪舟是不是已經悔改，卻被地上兩隻大老鼠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發現那不是真老鼠，而是哭泣一夜的雪舟，用腳指頭沾著淚水畫的。師父轉念一想，此僧也許有機會成為畫僧，便也對他的修行不力釋懷了。

這故事不僅顯示雪舟真的能畫、會畫，其實也告訴大家，雪舟小時候應該也很頑皮，什麼事情一下就忘，就算被懲罰也能從中找到趣味。在某些領域特別有成就的小孩常常有如此症頭，只是大家得忍受他大器晚成前的荒唐。

雪舟也是這樣，三十五歲以前的他並不出色，他本來用「拙宗」兩字在畫壇走跳，那時京都流行纖細的畫風，畫家們則依賴喜好藝文的將軍足利家和其家臣團的器用維生，因此足利家喜歡什麼，畫壇就往那個方向發展。室町時代的代表性建築像是現在還聞名全球的金閣寺、銀閣寺，都代表了當時京都武家對藝術的喜愛偏好。拙宗曾經師承當時幾位受到足利家肯定的畫僧，像是周文、明兆還有如拙的教導，但在學生中也不是特別厲害，他喜歡大器、質樸的畫法，和京都流行的風格自然格格不入。

三十五歲時雪舟遇到了人生的貴人，當時京都地盤在山口的諸侯大內教弘邀請雪舟到山口客座長住。山口在本州的最西邊，算是鄉下地方，邀請當時的名流畫家過去不容易。大內氏好風雅，希望找來的畫僧是出身於東福寺、相國寺這種被幕府定義為「京都五山」的名門大派，出身名門，不過不太有名的拙宗，就這樣來到山口，迎來自己人生的大轉彎。

他在山口改名「雪舟」，從此往人生的高峰攀爬。所謂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和在京都當小嘍囉不同，雪舟到了山口，一時就成為畫壇中心人物，不僅有工作能做、還有弟子可教。他本來就很會畫，到了可以自由發揮的山口，自然有了一番新事業。另外，當時僧人不僅識字、能吟詩、也能繪畫，多才多藝，作為外交幕僚也很稱頭，畫僧們出入風雅，也剛好彰顯藩國的軟硬實力。

其時京都開始有了「應仁之亂」前後的騷動，戰亂中藝術總是常被犧牲，離開是非地的雪舟既受到藩主重用，所在地又相對平靜，風雅的「西之京」山口也因此在戰亂中成為文藝復興的代表城市。

四十八歲那年大內家決定派出遣明史到對岸的大明貿易，當時「應仁之亂」已經開始，幕府下的兩員大將細川軍和山名家各據京之東西大打出手，京都幾乎化為焦土。但出訪的船隻總是幕府代表，兩家家臣皆在船上，可謂「吳越同舟」，往大明的重要港口寧波而去。雪舟做為遣明史團員，要負責好幾項重要工作，第一是他懂漢字，可以作為幕僚溝通，第二是他很會畫畫，所以有點像是隨軍畫家，要當大家的「攝影師」。

雪舟從寧波登陸，先在天童寺小住，備受禮遇，被封做類似榮譽市民概念的「首座」，因此回國時他還自稱「四明天童第一座」。離開寧波後使節團沿著大運河往北，面見過皇帝，也在北京的禮部試院留下過作品，他最出色的《四季山水圖》也是大約此時的作品，當時也有很多留下日本僧人雪舟等揚的活動紀錄。雪舟這時畫技已經十分成熟，也吸納了很多當時大明畫家的風格，他的線條、景深，就算在大明都已經是一流之作，也建立了後來被稱作「亂暴力」的畫風。

室町幕府與大明的貿易並不順利，所以雪舟等人在大明滯留了一陣子，歸程時他有認真工作，畫了不少寫生，其中《唐土勝景卷》描繪江南風景，《國國人物卷》則描繪了在大明活動的各色人種，都是當時的代表作。這些作品不僅有藝術性，其實也有豐富的政治性，當時沒有相機，出國繪畫作紀錄，也彷彿諸侯的耳目，對情報搜集有重要的意義。

收藏家搶收自證自身品味卓絕

雪舟回到日本後，也帶動了日本山水畫的轉變。那時是「應仁之亂」戰事最激烈的時期，他所屬的大內氏也加入戰局，雪舟於是為了避戰先待在北九州一帶，戰後才回到山口。去過明國，帶回最厲害、最新潮的藝術，這時「海歸」的雪舟已經成為畫壇超級巨星，很多人都崇拜他。大內氏非常禮遇這位優秀的畫僧，又從出使經驗中發現他能寫生，於是經常派他出差旅行，既要他以繪畫、學問累績人脈，也希望能夠搜得各種各藩情報，真正是當時的外交官。

成熟期的雪舟最有名的作品是《天橋立圖》，這幅作品描繪今日被認為是日本三景的海之京都天橋立，雪舟住在京都時沒去過，搬到山口去反而去了這裡。此外，雪舟也在西國諸國之間遊覽過，美濃（岐阜）等地都有他的足跡，真正是當時見多識廣的一號人物。

雪舟年紀大了之後就在山口隱居，他的故居「雲谷庵跡」約在明治時期重建，現在是山口市的市指定文化財之一。晚年的雪州在這裡完成了許多優秀的作品，像是《山水長卷》、《破墨山水圖》、《惠可斷臂圖》都很受重視跟歡迎。尤其《山水長卷》令人愛不釋手，這幅作品後來落入打敗大內家的毛利家手中，據說幕府那邊有畫家要臨摹，還要透過將軍指令才成，而且作品只有白天出借，晚上得放在毛利藩邸。

雪舟的時代偏早，生涯又幾經戰亂和流浪，留下的作品大多散逸，現在有很多作品只能推測是他所創作，也有些後來被證明是弟子或愛好者仿作。即便如此，雪舟仍然是作品被日本政府列為國寶最多件的畫家。他活到八十三歲，弟子無數，仿作、臨摹也很多，無論對當時和後世畫壇都有很大的影響力。

京都國立博物館近日正展出「雪舟傳說：畫聖的誕生」。策展人就說，與其說要展的是雪舟，更不如說是要展出雪舟作為「畫聖」對日本畫壇的影響。雪舟之後的桃山時代，許多畫家像是雲谷等顏、長谷川等伯還爭搶過作為雪舟傳人的地位，雖然他們跟雪舟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到了江戶時代，最主流的御用繪師狩野派創始者探幽非常推崇雪舟，他自己也藏了不少雪舟作品，雪舟於是成為主流中的主流，鞏固了日本畫壇的「畫聖」地位。在「雪舟傳說」展覽中，也可以看見後世畫家對雪舟的臨摹和風格模仿，證明了雪舟的地位。

至於已經仙逝的雪舟，在山口琉璃光寺的五重塔下笑看一切。想想當初不遇的京都，後來也是人人都以雪舟為尚，到了江戶時期，浮世繪春畫也拿雪舟開玩笑，在有錢人家的宅邸裡放上一卷雪舟作品充場面，代表了當時好人家已收藏雪舟，作為自身品味卓絕的證明。一時風一時船，正所謂無常。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