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南禪寺小記

京都散步的話，我很喜歡，也很常去南禪寺一帶。寺境廣闊，若不爬上三門或進入方丈並不收錢；人潮不多，三三兩兩坐在三門前的梯上小憩，或在水路閣附近散策。春天怒放的櫻花無論從銀閣寺開來，或平安神宮開來，到這裡都是花事未了餘韻猶存的終點。秋天楓紅時隔壁永觀堂擠得人山人海，南禪寺則比較像是被紅葉燃燒整天的黃昏時分，終於遠離人潮鬆口氣的所在。

紅葉景點

從平安神宮和動物園這邊走去，會先經過明治時代陸軍大老山縣有朋的別邸「無鄰菴」，再經過維新後京都最具代表性的建設「琵琶湖疏水」，通過一段有餐廳、茶屋的小路就會抵達南禪寺。「無鄰菴」是日本決定對俄開戰，走向列強的關鍵地點，若有機會穿過不起眼的小門進入，便會看見七代目小川治兵衛借景庭園的傑作，雖是紅葉熱點，但比起附近人潮洶湧的平安神宮顯得靜謐，也是我京都的口袋景點之一。

南禪寺之所以命名南禪，是因為在附近的「禪林寺永觀堂」南側，從南禪寺到禪林寺永觀堂也是一段愉快地散步路。昭和京都寫作的代表性人物壽岳章子小時候曾經在此居住，在《千年繁華：京都的街巷人生》當中，壽岳章子寫下很多這段散步路上的兒時記趣，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對住持沒大沒小的各種話語，以及住持總是慈愛寬容的回應。壽岳章子的父親是自由派知識分子，昭和年間對日本逐漸走向軍國主義始終憂心忡忡，京都大學教授河上肇因立場左傾遭政府逮捕時，章子的父親也是到處奔走嘗試營救好友。

禪林寺永觀堂是有名的紅葉景點，庭園裡種滿楓樹，若在紅葉時到訪人山人海，起碼要排上一小時才能進入參觀。我曾在新綠時節到訪，四下無人，處處靜謐，新綠楓葉雖不那麼火紅熱情，但也清新可愛，值得駐足。這座寺廟的最後供有一尊「回首阿彌陀佛」，我曾在蔣勳的《捨得，捨不得》當中拜讀典故，典出永觀在奈良修行時，誦經分了心，卻見佛龕上的阿彌陀佛回頭說了聲「永觀，你遲了」。藉以點出佛陀慈悲心，一方面督促出家僧人修行，一方面則願等待所有修佛但遲到的有緣人。

永觀律師出走東大寺後，也背著這尊阿彌陀像走，東大寺僧人追出，永觀疾走，這尊像就像黏著永觀的肩膀般絕不脫落，終於成功抵達平安京。永觀的出走也是奈良佛教走向平安佛教的象徵之一，佛教開始從學問轉入大眾凡俗，永觀律師在京裡為免費窮人治病，也是佛教普及化、成為大眾信仰的重要證明。

永觀堂是平安時代就有的廟宇，南禪寺則是室町時代才開始活躍。這座寺廟本是龜山上皇的離宮，龜山天皇皈依禪宗後，訂下新制度，不問出身，只要能力才識足夠，就能擔當南禪寺住持，也讓南禪寺地位高了起來。後來因為鎌倉與室町兩幕府皆信仰禪宗，並訂定了「京都五山」五間官立寺廟，南禪寺作為臨濟宗大本山，室町時更被列為五山之上，成為官方支持的全國禪宗最高寺廟。

南禪寺最有名氣之處，莫過於與知恩院、仁和寺三門並稱「京都三大門」的高聳三門。登上後可以俯瞰京都風景。歌舞伎中桃山時代劫富濟貧，與秀吉為敵的俠盜石川五右衛門來此時，上樓讚嘆「絕景啊絕景」，使得南禪寺三門隨著歌舞伎推廣而名滿全國。不過若真有石川五右衛門此人，考察他的生長年間，南禪寺三門應該還沒蓋好，只能說這種日本俠盜羅賓漢故事終究只是演義一場。

三門是本效力秀吉，但關原之戰時轉投家康的藤堂高虎所建，原因自是為了悼念那些曾經在秀吉時代在日本、在朝鮮同甘共苦，卻在內戰中失去性命的西軍將士，樓面高聳也是展示虔誠的一種補償心情。壽岳章子回憶小時候南禪寺沒什麼人，也不用收錢，她也經常跑上三門眺望京都絕景，看看東寺五重塔、俯瞰這座千年古都的往事歷歷。

這座城市與武家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宿命

那日我心血來潮，也登上三門。下午太陽正大，繞道至陽光不能直射的背面坐了下來，喝一點水，欣賞眼下的南禪寺風景。三門很高，大概能夠理解歌舞伎中五右衛門看見絕景的興奮之情。石川五右衛門是否真有其人不得而知，但隨著歌舞伎廣傳，他名氣確實十分響亮。江戶後有一種「五右衛門風呂」，在專人控制下以直火加熱鍋釜供人洗澡，因為下面墊了一塊平衡用木板，所以不至於燙傷腳。典故就來自老和秀吉作對的五右衛門被捕烹死時，就是被放入這種油鍋當中。這是瓦斯普及前日本人風呂常用的工具，大河劇《龍馬》當中演到「寺田屋事件」，阿龍洗澡洗到一半看見緝捕龍馬的刀光劍影，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就起身通報意中人時，就是泡在這種「五右衛門風呂」當中。

南禪寺還有一片風景，便是明治之後才興建的「水路閣」，仿羅馬建築但以紅磚興建的水道橋，從室町以來就有的古寺後方穿過，這種新與舊之間，正是京都之所以吸引人的所在。「水路閣」是琵琶湖疏水的一部分。明治維新後，諸臣以「巡幸」之名讓天皇移住東京，原本的京城一時沒落。也所幸接任知事的幾位維新重臣都心懷鴻鵠之志，希望推動建設重新振興京都，打通京都和琵琶湖間交通的疏水工程尤其重要。啟動這項工程的是知事北垣國道，他委託了當時二十三歲、剛從東京工部大學畢業的田邊碩郎擔當工程。

這段疏水工程希望打通便利的運輸來振興經濟，並藉著水力發電廠的興建，讓京都有足夠的電力資源可以發展產業，並建設路面電車等公共交通系統，對於京都的現代化有重要的指標意義。

「水路閣」是因地勢高低相反，必須建立供水路流通橋樑而建。南禪寺這段「水路閣」本來應該往地下隧道走，但憂慮破壞歷史悠久的南禪寺，遂改成架高的水路閣形式。現在如果爬上南禪寺後的東山，還是可以看見水路閣中水潺潺流過，就算是炎夏也能帶來一點涼意。後話是，北垣國道實在太欣賞田邊碩郎，後來把女兒許配給田邊，成為一家人。

從南禪寺出來後，可以往塔頭金地院一遊。金地院以江戶時代造庭名匠小崛遠州所作「鶴龜之庭」聞名。小崛遠州是幕府支持的匠人，算是很早期就以借景、造景聞名的庭園匠師。日本庭園有動與靜兩種風格，相比於枯山水風格的靜，池泉洄游式庭園會因為水流潺潺而顯得動感。鶴與龜都是傳統祝賀長壽、幸運的動物，因此小崛遠州以石頭造景，佐以池泉洄游的動靜兩宜，再加上遠山借景來呈現這座出色的庭園傑作。金地院遊客甚少，繞庭園一週後可以停在方丈前靜靜欣賞這片美景。

金地院另收有安土桃山時代畫家長谷川等伯的障壁畫傑作《猿猴捉月圖》，長谷川等伯擅長南宋牧谿風格的黑白山水；他的競爭對手是受到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喜愛，以華麗的金黃為主調的狩野永德。長谷川一派在秀吉時代受到秀吉寵臣、崇尚侘寂的利休所喜，因此也得到許多寺廟障壁畫的委託製作，金地院的《猿猴捉月圖》當中，長谷川將擅長的動物畫得惟妙惟肖，卻又不失意境，和同時代以華麗、想像、誇張風格著稱的狩野派確實很不一樣。

我去那一日《猿猴捉月圖》特展剛結束，沒能看見真是殘念一場，只好在鶴龜之庭前稍作休息。庭園後方不遠處就是祭祀德川家康的東照宮，忖思一說這座想像中的千年古都，實乃為武士之城自有其道理，畢竟眼下所見，無論是金地院或南禪寺，都是桃山到江戶以來重建的結果。武士們在應仁之亂時毀了京都，卻也在江戶後重建了京都，正是這座城市與武家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宿命。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