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台灣最高權力的百年建築,註定要有豐富的故事性和揮之不去的八卦傳奇
象徵台灣最高權力的百年建築,註定要有豐富的故事性和揮之不去的八卦傳奇
文:汪宜儒
台北市中正區重慶南路一段122號,郵遞區號100,中華民國總統府所在位址,她今年100歲,當年建造她的人,是日治時期總督府營繕課技師森山松之助。過去,她曾是日治時代台灣總督府,1946年,蔣介石60大壽,為了慶賀,本因二次大戰損毀嚴重的總督府大舉整修,並更名為介壽館,1950年,正式成為中華民國總統府,後來文資意識抬頭,1998年7月,總統府主體及其附屬空地正式公告為國定古蹟。
如同每一次採訪前必google相關的其人其事,為了總統府建築百年,查找總統府的相關資料自是必然,找個與「主角」熟稔的親近友人盤問探詢,更是必要,於是這回文化+找上了文史工作者凌宗魁。據聞,中原建築系、台大城鄉所畢業,目前任職博物館的他,被稱為「文資傑尼斯」,又有媒體封他「溫柔的文化恐怖份子」。
初相見那日,是場關於中正紀念堂與總統府一帶的古蹟建物導覽活動,天氣很冷,大雨傾盆,凌宗魁數度在雨中墊起腳尖,費力舉著夾有大量老照片的資料夾,用他溫煦卻夾藏著一絲急促的語調解說著他所知的一切。有時,雨聲、車聲過分嘈亂,他甚至得刻意拔高音調,聽著他導覽的觀眾們,在冷風疾雨中濕了鞋褲,卻一個都沒走;再見的那日,天氣大好,暖陽光線如同他的亮黑皮鞋晃人,他那溫煦夾著急促的特殊語調仍在,但多了一分促狹,有種與朋友鄰居八卦著另一人的興致盎然。
凌宗魁從「日本第一競圖案」開始對我們述說關於總督府/總統府的故事。
日本史上第一個競圖案在台灣而且很有故事
為了政府公共建物公開競圖這回事,在當代已是常態,在當年卻前所未聞。當時的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倡議,台灣總督府的建造應該公開競圖,募集優秀的設計方案,那不僅是全台首例,在日本也是史無前例。推敲那背後動機,主要是想以建築評選向日本本土展現治績,同時證實即使是殖民地,也能建造全國最優秀的建築物。
評審團由辰野金吾、野村一郎等建築名家擔任,競圖則採取兩階段審查,先看整體空間配置、建築樣式,再選建造工法、細部設計。本來在第一階段備受注目的鈴木吉兵衛,進入第二階段後被發現有模仿荷蘭海牙和平宮的嫌疑,加上提出的1/100比例設計圖被發現不夠專業細緻,慘遭淘汰。
最終的結果,第一名從缺,獲得第二名的長野宇平治雖仍有獎金,其作品也將是新廳舍的設計依據,卻沒有實際執行建造工程的權利。最後負責執行建造的,是在競圖只獲得第7名的、總督府的營繕課技師森山松之助。
嗯,這一段聽來就有卦,其中必有緣故。
凌宗魁笑說,森山松之助十分有才氣,是長野宇平治的學弟,兩人同為辰野金吾的學生,本來森山在日本東京已有正職工作,卻因後藤新平欣賞其建築風格而被「勸誘」來台,那時後藤提出的最大誘因就是「台灣總督府即將舉辦日本第一個全國競圖:台灣總督府新廳舍設計方案競選」。
不過呢,長野不是省油的燈,抗辯吵鬧了幾回,還將與總督府的書信往返過程投稿在日本的建築雜誌,想把事情搞大。雖然到最後,他還是去領了第二名的獎金,正所謂上帝關了一扇門,也會開另一扇窗,經此一役,長野沒能蓋成總督府,卻成了日本建築界「急公好義,打抱不平,爭取自己權益」的代表人物,「日本建築師協會第一任會長,後來就是他。」凌宗魁以「插曲」為形容,笑著說了這一段。
被「勸誘」來台的森山松之助,後來負責建造總督府,為此也得修改「分數比他更高的、學長的設計圖」,且不論在重視倫理輩份的日本,這番行為有多「爭議」,凌宗魁神祕一笑,因為這中間還出現了一段「歷史的空白」,「森山後來將設計圖帶回日本,再回台後,就出現了總督府後來的模樣,這過程見了誰?聽了誰的意見改圖?不得而知。」,「其間最明顯的差異是:中間塔樓高度拔高了三倍。」
用來防震的吸菸室和台灣人眼中的「阿呆塔」
總督府的建造工事,從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開始,到第七任總督明石元二郎才進駐。凌宗魁說,她的構造是鋼筋混凝土結構與承重磚牆結構系統,而外牆看似紅磚疊砌的表情,其實是外覆仿清水紅磚、名為「化妝煉瓦」的紅色面磚為主建造。
有意思的是,若繞行整個建築物一圈,會發現除了北側房間以外,其餘各面都有前後陽台,「這設計是因應台灣多雨潮濕天氣,也避免陽光直曬。」而在內院的四個角落,從一到五樓都有一轉角斜切了45度的吸煙室,「這個設計是在評審中村達太郎的堅持下實行,不僅具有保持室內空氣環境潔淨的功能,也加強了整體結構耐震力。」
凌宗魁說,當總督府完工,高達60公尺的塔樓實在夠搶眼,連做為日本官方傳聲筒的《台灣日日新報》都不放過,暱稱那是「阿呆塔」,因為耗費了建材、經費蓋出來的塔,並沒有實質能使用的空間,唯一功能是「有個梯子,可以爬上去升旗」。
破除穿鑿附會的都市傳說
身為政權治理的所在,其外型外貌被輿論嘲解難免,另外也免不了被穿鑿附會的都市傳說纏身。像是「日字型」的建物設計,或是坐西朝東、象徵朝向日出之地與宣示日人統治的座向配置,只要與「日」相關,都能有說法。凌宗魁此時像是舉著桃木劍的法師,神色一凜,一一「破」開這些沒道理的說法。
「日字型平面結構穩固,能區隔內部空間主從關係、能產生兩個內庭,因此維持室內空間的空氣流通與光線充足,這是近代西方建築極為合理的常見配置。」另外,由日本在東亞各處所建的廳舍來看,其座向面對的位置都不盡相同,並非「朝向日出之地」,「從都市發展的角度來看,他們的面向都是該座城市未來預定開發的方向。」以總統府為例,就是面向日後大舉開發的台北市東區、信義計畫區。
後來,我們說起1945年,總督府遭盟軍轟炸毀損,戰後由於資源短缺,本來已棄置不顧,卻逢蔣中正將60大壽,國民黨政府因此派了一批中國交通大學土木背景的人來接收、開始重新修建。那時的維修班底,來自五湖四海,有從中國派來的、有還留在台灣的日本技師,當然也有台灣人,那工作起來的語境,精彩得很,各方操的語言大不相同。
凌宗魁笑說,這樣「混雜」的工班模樣,其實不是第一次,建造的最初時,一樣如此。那時,有從日本調派來的也有台灣本地招募的,「光是講日文,就發現各地腔調都有,那組成一樣複雜,工期也一樣都趕,兩個時期,所有人想的都是快點完工。」回望那樣的歷史,那樣的混雜,那樣的求快、求有心態,其實還真是台灣特色的一種映現。
修復和去除:檢視總統府修復工事細節
總統府100歲了,細看其外觀,傷殘粗劣之處不少,修補痕跡處處卻不見細節的修整,若拿著舊時照片比對,最重要的大門與大廳也早失去原有面貌。進一步細究,凌宗魁指出了幾大「看點」,一是戰後的整修後,正立面少了兩個小圓塔,車寄的圓弧山牆被修成水平簷帶,形成一陽台設置,「當時的蔣總統因此能站在『墨索里尼的陽台』上跟全國軍民同胞揮手致意。」
減去的,還有梯廳玄關原有的灰泥裝飾、柱上壁燈、檐帶間與總督官邸二樓梅花鹿頭遙相呼應的水牛頭、走廊的扶手欄杆都不見了,凌宗魁說,「戰後物資窘迫,軍民共體時艱,身外之物的裝飾如浮雲一般就隨風散可以理解,但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20根柱子不見了。」
原本大廳環繞著一圈20根的列柱,十分壯觀,但由於總督府是鋼筋混凝土造,柱子的功能基本上是裝飾而無結構的效果,「重點是:基座和柱頭上的額枋都還在,中間的主角柱子卻不見了。」凌宗魁苦笑。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原本供奉著天皇御影的大禮堂,整修後這空間成為介壽堂,天皇御影消失可以理解,但大跨距的弧拱造型天花還在,拱下的柱子卻不在了,拱圈的基座因此浮在半空中沒有支撐。」那畫面,實在有點荒謬。
較少人談論的,還有總統和外賓合照的挑高大敞廳,上頭所有的牛眼型採光窗原本都是以美麗的彩繪鑲嵌玻璃構成,當時森山松之助邀了同學武田五一以山茶、梅花、牡丹、紫藤、木蘭、牽牛花等植物圖樣,進行新藝術風格(Art Nouveau)的設計彩繪鑲嵌玻璃裝飾,再由玻璃工藝家小川三知製作。如此「浪漫」的存在,在戰後因陋就簡的修復工事中自然未能復原,時至今日,大家所看見的仍是十字鋁窗與毛玻璃。
捨棄「堪用就好,有修就好」的修補思維
凌宗魁自小就對建築好奇,長大後也鑽研相關知識,繼而投身相關文史研究與文資保存運動。對他而言,建築是人類生活的容器和歷史記憶的載體,它具有實用層面的意涵,因此在使用過程中所產生的變化,在經年累月的修整修建之間發生的改造,都是必然,也有其意義,都是因著時代需求而生的詮釋結果,建築的增減,本為見證歷史過程的證據。這不單針對總統府或有文資身份的老建築,而是對著我們身邊所有存在的建築體。
多年來,凌宗魁數度在個人臉書談及上述針對總統府修建的「看點」,他認為,做為一座精心設計所費不貲的公共建築,不論未來是將持續作為行政廳舍或開放民眾參觀,都該捨棄「堪用就好,有修就好」的修補思維。但他明白,在台灣社會,所有對總統府的作為都會被放大檢視、牽扯敏感的政治意識形態,但凌宗魁仍建言,「將這座集合不同時代眾人資源的文化資產恢復至原本樣貌,藉此機會增加營造廠及匠師修復國定古蹟與近代建築經驗,將是處理文化資產的正面態度,同時,如果想以政府力量重構早已失去對於細節追求的美感教育,從復原此樓開始也是個象徵。」
(本文出自文化+雙週刊第30期「百年總統府」,3/11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