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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現代化的使命:磯永吉、末永仁、八田與一,還有許文龍

2023.12.07
12:08pm
/ 李拓梓

大時代中命運多舛的不只八田,末永仁亦是。蓬萊米種出成績後,1935年他響應政府的南進政策,受聘到婆羅洲教當地農民種稻,結果得了當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症的肺結核,速速回台後幾經休養,卻仍然回天乏術,1939年辭世。為了悼念末永仁,當時的士紳也發起要為他塑像的倡議,受委託的是剛剛闖出一點名號的在台日本雕刻家鮫島台器,不過這尊作品沒有八田像那麼好運,能遇到蒙難時願意冒險收藏的貴人。

 

磯永吉來到台灣那一年是1912年,他從札幌農學校畢業,受聘於台灣總督府,官職是農業技手。彼時帝國剛剛領有台灣不久,心知此地富饒,是以一如所有帝國主義者,一心想從這塊土地上榨取更多餵養帝國的資源。北國的砂糖仰賴進口,多雨富饒的島嶼就成為甘蔗生產的理想基地。

 



日治時期的台灣

 

甘蔗價格優於農民傳統習慣的稻米,因此總督府鼓勵稻農轉作蔗田。但同一時刻,統治者也推動了土地改革,將過去破碎的租約重新整理,奠定土地零碎私有家庭農場化的基礎,以便於翦除大地主的威望,以控制社會穩定。

 

一開始蔗田糖廓有不少本地人參與,但隨著資本主義的發達,漸漸都為日本人的會社所併吞,控制市場端的日本會社介入市場,讓甘蔗價格與蔗糖價格脫鉤,一方面確保足夠的稻米生產量,一方面也掠取糖價和蔗價之間的暴利,因此台灣社會有股民怨,說「第一憨,拿甘蔗去予會社磅」。

 

既然是殖民地,高壓統治也屬必然。台灣人對會社、巡查、保甲、警察大人這些威權執行者敢怒不敢言,殖民地經濟漸漸往掠奪榨取的方向揚長而去。被認為是當時知識分子良心的東京大學教授矢內原忠雄考察殖民地經濟,嚴詞批判總督府專制,終在1929年出版《帝國主義下的台灣》一書,對殖民者嚴加批判。

 

和具有批判力的大學者矢內原相比,磯永吉是統治集團的一員。他不是什麼大官,就是一位技術人員,他被派來台灣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研究怎麼提升生產力。1918年,日本發生「米騷動」,剛經歷一戰景氣的日本社會經濟起飛,物價也跟著上漲,同年國內卻發生稻米減產,家庭主婦被迫購買昂貴卻品質不佳的進口米,最後引發全國性的主婦暴動,許多米店被砸被搶,政府被迫出動軍警鎮壓,原本就不受歡迎的寺內正毅內閣也因此下台。

 

米不夠,一年兩穫的殖民地台灣就成為帝國尋找米糧生產的基地。磯永吉帶著徒弟末永仁,一路嘗試著在陽明山竹子湖,在台中農改場培養新種苗,希望能夠多產、好吃、抗病的新稻種。歷經多年挑戰,他們陸續培養出「嘉義晚二號」等適合南部栽種的新品種,但成績都只算是差強人意。1922年,磯永吉和末永仁採用日本米「龜治」和「神力」雜交,培育出「台中六十五號」,這種米符合日本人喜愛的黏性口感,又能夠克服當時頗困擾稻農的稻熱病,隔了兩年他們更讓「台中六十五號」量產,配合當時日本政府有意讓台米出口日本,這波育種就成為台灣稻作革命的轉戾點。

 

1926年,台灣總督伊澤喜多男在台北鐵道飯店召開發表會,將「台中六十五號」新種米命名為「蓬萊米」,從此蓬萊米便成為台灣的代表性農產,日本政府也開始鼓勵栽植。被會社欺壓的蔗農也開始轉作,但有些人能轉,也有些人受限於製糖會社的各種壓力無法轉型,自感被剝削的蔗農們也發動抗爭,農民運動風起雲湧,和當時的台灣文化協會、民眾黨、議會自治請願等一連串政治社會活動相連,讓二十年代的台灣接著「大正民主」而豐富了起來。

 

同時,為了增加農業生產力,日本政府也全力推動灌溉工事,要把旱田變水田。另一位總督府技師八田與一便是這時登場,他1910年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就來到台灣,比磯永吉稍早兩年。幾個重要的水利工程,台北的自來水道、台南的自來水道,都有他參與的身影。

 

同樣是在1918年,因為「米騷動」的關係,八田期盼已久的嘉南大圳工程有了興築的機會,他把握機會,帶領團隊全力執行,從1920年開始,花了十年的時間完成了烏山頭水庫和嘉南大圳工程,讓「蓬萊米」有了更好的生長空間,也大大提升了台灣的農業生產力,一方面滿足了台灣,一方面也餵飽了帝國。「蓬萊米」取得了作物上的絕對優勢,也成為台灣農產的主力,今日除了做蘿蔔糕,大概已經很少使用在來米了。

 

八田與一完成了嘉南大圳,地方為了紀念這件偉業,找了故鄉金澤的雕塑家都賀田勇馬,製作了一尊八田銅像置放在烏山頭水庫。嘉南大圳完成後,八田負笈北上,投入「土木測量技術人員養成所」的教育工作。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八田受聘陸軍「南方開發派遣要員」職務,但不幸在前往南洋途中遇到美軍魚雷攻擊喪生。至於那座銅像,因為戰時軍方徵用金屬,差一點被軍方徵收,只因當地農民將銅像藏起,因此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1981年才重現江湖,擺置在現在的位置。

 

命運多舛的人們

 

大時代中命運多舛的不只八田,末永仁亦是。蓬萊米種出成績後,1935年他響應政府的南進政策,受聘到婆羅洲教當地農民種稻,結果得了當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症的肺結核,速速回台後幾經休養,卻仍然回天乏術,1939年辭世。為了悼念末永仁,當時的士紳也發起要為他塑像的倡議,受委託的是剛剛闖出一點名號的在台日本雕刻家鮫島台器,不過這尊作品沒有八田像那麼好運,能遇到蒙難時願意冒險收藏的貴人。1943年,末永仁銅像在台中農業試驗場揭幕式後,接著就荒謬的辦理了送別會,變成軍用金屬回收,揭幕即謝幕,今日只能從當年的媒體上看見相片。

 

末永仁的師父磯永吉倒是沒有留下塑像,不過因為他在戰爭中存活了下來,戰後又以專家的身份受聘於國民政府,就留在原來受聘的台北帝大改制的台灣大學當老師,戰後台灣省第一任農林廳長徐慶鐘就是磯永吉的學生。1957年磯永吉從台大退休,學校幫他辦了盛大的歡送會,台灣省議會還由議長黃朝琴提案,為感念磯永吉,每年贈送蓬萊米一千公斤,分三次寄送,並用特製米袋包裝,成為獲頒終身食用蓬萊米的特殊貢獻者。

 

不過磯永吉在台灣的風光終止於此,隨著他退休返日,一切也煙消雲散。他的資料被鎖在資料櫃裡,資料櫃所在的農林作業室功能幾經轉換,因為旁邊建起新大樓,便再也不是農藝系主要的教學或研究場域。隳壞中的小屋漸漸為人們所遺忘,2003年農藝系研究生劉建甫意外在小屋中發現磯永吉手稿和遺物,送入台大圖書館收為特藏,磯永吉才重新回到台大人的記憶當中。但小屋本身卻因為農學院打算規劃興建大樓,而陷入拆除危機,所幸經過台大農藝系的師生奔走,才得以保存,並取得市定古蹟資格。

 

磯永吉小屋前現在有兩尊紀念銅像,分別是「蓬萊米之父」磯永吉和「蓬萊米之母」末永仁,這兩尊像是由甫過世的企業家許文龍雕塑並捐贈,這是許文龍當年聽了磯永吉小屋保存的感人故事後,決定製作並捐贈給台大的兩尊像。學養豐厚的塑膠大王許文龍業餘時是位雕塑家,經常為了紀念心目中的頂尖人物而造像,先前提到烏山頭的八田與一像,有一度因為政治問題而遭到砍頭,也是當年許文龍用了早年翻製三尊八田像當中,收藏在奇美博物館內的一尊來結合,才能快速修復。

 

殖民時代的帝國官僚們,各自懷抱著夢想來到台灣。他們也許有些是帝國鷹犬,但也一定有人是懷抱著志業理想而來。八田與一如是、磯永吉和末永仁亦如是,他們完成了工作上的任務,但也在志業推動的過程裡,靜靜地推動了台灣現代化的腳步。許文龍的雕塑是一種感念,也是一份紀錄,記錄下那個時代的種種,以留給後人們有更多評價歷史的物件、空間,以及角度。

 

 

圖片來源:陳吉仲臉書、磯永吉小屋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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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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