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一生為三峽的李梅樹

前年疫情升級三級警戒的前一天，我去了三峽，那是已經有點炎熱的初夏，老街上人山人海，儘管疫情在全世界已經如打不息的熊熊野火，台灣卻還是一片歌舞昇平，不知道明天起世界將全面改變。

三峽出身的藝術家

還記得那天先去李梅樹美術館看了展，然後沿著超級醜的長福橋進了祖師廟，沿路感受一下剛才看過的「三峽春曉」（雖然已經是炎熱的初夏），想像一下「清溪挽衣」和「戲水」的場景。來到祖師廟之後在人山人海間找尋雕梁畫棟裡的名家蛛絲馬跡，最後在沒什麼特色、全台灣都賣差不多東西的老街瞎逛後，排一個小時的隊買了熱騰騰、油滋滋的「金牛角」收尾，作為疫情爆發前的最後回憶。

提到三峽自然不可能忘記出身於此的藝術家和政治家李梅樹。他出生於1902年，畢業自東京美術學校，他和東美的兄弟們李石樵、帝國美術學校的洪瑞麟大約同期，都是當時最出色的台灣文藝青年。

李梅樹成長學習的年代，全球畫壇人才輩出，早期的作品受印象派影響，後來則越來越接近寫實，無論是野獸派當道、還是抽象畫崛起，都沒有改變李梅樹對寫實主義的堅持。他的作品「小憩之女」使用了相機來輔助繪畫，女主角的腳邊有不少西洋名畫的印刷品，我們可以輕易的辨認出那是梵谷和雷諾瓦。於今我們已經知道荷蘭的維梅爾也是使用類似相機的「暗箱」來輔助繪圖，抓住光影，晚了維梅爾三百年的李梅樹用的是相機，但他的創作年代裡，「畫的跟照片一樣」並非主流，只是寫實一直是畫家念茲在茲的創作理念，越老，他越堅持。

李梅樹的家族是地方仕紳，他的哥哥劉清港是三峽頗有名望的醫師。長兄如父，劉清港非常疼惜這位愛畫圖的弟弟，李梅樹到日本留學的學費和生活，都是劉清港所支應。因此劉清港過世時，李梅樹一度放下學業，回到台灣奔喪，過了一段時間才再次渡日完成學業。

仕紳之家生活無虞，因此李梅樹不太愛賣畫，因為他畫畫是為了喜歡，不是為了討好市場。也因為是為了喜愛而畫，他的畫中經常出現家人，以及他所熟悉的街道風景。人物我們也許不認識，但很台灣人的輪廓，總讓我們想起那一位遠親近鄰；風景也許滄海桑田，但也總是勾起我們心中的鄉土，也或許走在三峽街頭，會有想要今昔相對的念頭。

李梅樹因為不賣畫，因此絕大多數的作品都由家屬收藏，在三峽街上成立了「李梅樹美術館」。由於作品不少，展出經常替換，甚至還可以有一部分出借。此刻同步在三峽展出的「台雅貴公子」，和台中國美館的「畫筆下的真實」，大概是台灣美術史上唯一可以同時在兩地展出大量作品的前輩畫家。

李梅樹也不是沒賣過畫，他的藏家當中，最值得一提的兩人，一是中藥大廠順天堂的老闆許鴻源，另外一位就是蔣介石。許鴻源喜愛藝術，購藏了許多優秀的藝術品，他久聞李梅樹大名，因此多次拜訪希望能夠向李梅樹購買作品。李梅樹也很有脾氣，不賣就是不賣，許鴻源為了展現誠意，多次拜訪，最終感動了李梅樹，因此不但收了一些李梅樹作品，還有機會獲贈李梅樹為他和夫人繪製的肖像。

許鴻源搜集大量台灣美術作品也未藏私，他先在美國加州的爾灣開設了「順天美術館」，他過世後家屬遵循遺願，將「順天美術館」的作品全數捐贈給文化部。這批珍貴而出色的美術作品回台時，文化部還協調警政署出動警力，保護作品順利進入國美館倉庫當中。「順天美術館」的作品經過整理，也陸續展出，現在台南市美術館的「順天聚藝」便是精選其中約一百幅，其中也包括許鴻源夫婦的肖像，頗值得一看。

李梅樹與政府的過節

回到另外一位藏家蔣介石。1946年戰後第一屆省展時，蔣介石和宋美齡一起來參觀，當時的兩幅作品「星期日」和「裸婦」都很受矚目，據說蔣介石在「裸婦」前面站了許久，讓宋美齡吃了醋頗不開心。後來省政府買了「星期日」，開價是天價的舊台幣二十萬元，當年物價大概可以買一棟房子，算是超級高價。

只是此事有兩個遺憾，第一個是三年後的1949年，舊台幣以四萬比一的價格被新台幣取代，李梅樹持有的如果是現金，就會縮水成五元。第二個遺憾是「星期日」運回南京後遭逢中國內戰，國民政府幾度搬遷，目前作品已經失蹤。而那幅讓宋美齡吃醋的「裸婦」，現在正在三峽的李梅樹美術館展出。

有關李梅樹和蔣介石的軼聞還有另外一則，不過和蔣本人無關。1945年李梅樹受省府委託，繪製了幾幅孫中山和蔣介石的肖像，分別送到台北縣議會、三峽國小和三峽鎮公所。不過除了台北縣議會（現在的新北市議會）保存完整之外，三峽國小的兩幅作品一幅被修改失真，鎮公所的蔣介石肖像更消失無蹤。這些跟政府相關的作品下場，讓許多前輩藝術家的家屬對於和政府打交道一事退避三舍。後來文化部高規格對待順天藏品，便是希望藉著態度的改變，說服藝術家家屬對政府的信任。

李梅樹跟政府的不愉快還有一節。眾所周知他一生最大的志業，就是修復三峽祖師廟。李梅樹修祖師廟，簡直像是高第蓋聖家堂那般用心。他找來最好的藝術家來繪製圖樣，最出色的匠師來打造作品。三峽祖師廟的浮雕長尾雞畫稿是李梅樹親繪，他還找來畫壇好友林玉山、陳進、郭雪湖等人一起參與，等於是當年的「台展三少年」大集合。據說有一次匠師雕出一隻石獅，李梅樹頗不滿意，匠師也不甘示弱要李梅樹做出的理想樣態再來嫌，李梅樹居然還真的端出一隻模型，讓匠師也不得不佩服這位藝術家的厲害。

不過跟聖家堂一樣，三峽祖師廟重建的浩大工程最後也沒完成。李梅樹理想中的殿堂太美，要花太多錢，政府並不支持。甚且，公所在廟前興建了長福橋，橋的入口是超爆醜中國式牌樓，李梅樹據說氣得要命，不久後他就臥病過世，因此有一說他是「被醜氣死」。

但儘管李梅樹和政府的交往有諸多不快，但作為地方仕紳的他，從日本時代起就積極參與地方政治。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他是三峽鎮代會主席，也是祖師廟重建的主持人，維持仕紳的地位，讓李梅樹能夠實現自己將祖師廟重建為東方藝術殿堂的夢想，也許也讓他有能力保護自己的鄉親們。

後來他競選過三次議員，都順利當選，低調、協力、內斂，應該就是李梅樹的政治態度。相對於他東京美術學校時代的好兄弟李石樵，李梅樹雖然吃過幾次虧，但並沒有那麼討厭國民黨，三屆議員他都是國民黨籍，儘管曾經興起過更上一層樓競選台北縣長的念頭，但基於諸多考慮，最終被國民黨勸退，因此他的公職生涯停留在議員這個階段。

從畫風、行事態度和政治歷練看來，李梅樹顯然是謹慎保守之人。他心中有對於美的期待和追求，但也能夠因為現實而有所妥協。在威權時代，他沒有對政治退卻，反而積極加入了執政黨，以維持士紳地位的方式，維護了心愛的家園，也實踐了對於美的追求。期間也許有一些遺憾，但他都忍了下來，也許正是因為他的忍，才豐富了今天的台灣美術史，讓我們有這麼多好作品，以及一座屬於台灣的藝術聖殿。不過，長福橋是真的很醜，衷心企盼台灣不要再有那麼醜的公共建築。

展覽資訊：
臺雅貴公子 李梅樹120歲紀念展
時間：2022/12/18 - 2023/4/19（每週六、日開放，其餘時段歡迎團體預約）
地點：李梅樹紀念館 新北市三峽區中華路43巷10號

畫筆下的真實 李梅樹120歲藝術紀念展
時間：2022/12/17 – 2023/03/12
地點：國立臺灣美術館101展覽室 

順天聚藝 共享珍寶 
時間：2022/09/29 - 2023/02/12 
地點：臺南市美術館一館

（圖片來源：；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