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帽上的礦工燈是坑裡唯一的照明,礦工們掘光而行,為了尊嚴日夜打拚,記錄寫生的畫家為勞動者譜出一首又一首的《礦工頌》,記錄了場景、紀錄了生命、也記錄了自己的創作人生。
洪瑞麟其實不是礦工畫家,他是一位畫礦工的畫家。畫礦工是因為他有三十五年的生涯在礦場上班,學美術的他對人體速寫特別有興趣,眼前的礦工便成為他的模特兒。他在坑道裡畫、出坑也畫、工作也畫、吃飯也畫,由於當時以勞動者為創作主題的藝術家很少,持續不斷的創作讓他站穩了外界認為他是「礦工畫家」的位置;正逢台灣自由化的浪潮,手握權力的蔣經國來看了他的畫展,讓洪瑞麟不用像鄉土文學創作者那樣,艱苦的抵擋被黨國鷹犬劃歸「工農兵」的政治攻擊,可謂時也運也。
洪瑞麟是台北大稻埕人,父親本為商行簿記,因緣際會成為相當於「總經理」職務的元隆茶行支配人,家境還算不錯。父親喜愛書畫,洪瑞麟從小為父親研墨,也學了兩手;後來因為接受現代教育,也學了一些西畫技巧,一直被認為是有繪畫天份的孩子。
洪瑞麟最大的人生際遇,還是因為遇到了石川欽一郎,當時石川在胸懷推廣現代藝術壯志的友人倪蔣懷所開設的「洋畫自由研究所」教學,洪瑞麟也跟著學,跟他同期的有陳植棋、張萬傳,他們一起寫生、一起吃喝,也一起留下了石川課堂上認真畫石膏像的學習剪影。
學畫一陣子後,洪瑞麟也得到石川的推薦留日,由於家裡有點意見,還勞駕了石川師門當中的「大師兄」陳植棋出面遊說,洪瑞麟才能完成旅日夢想。不過相比於陳植棋他們去讀東京美術學校,洪瑞麟和張萬傳都選了剛剛成立的「帝國美術學院」。帝美走的是自由奔放、與社會動脈密切連結的路線,和東美的嚴謹、學院、得到帝展肯認目標不同,愛自由的洪瑞麟在帝美如魚得水,不僅多次入選在野的「春陽畫會」展覽,也在帝美接觸了許多當代思潮的衝擊,尤其是馬克思主義所帶來,描繪社會現實、表現抗議精神的普羅美術運動,以及帶有「野獸派」氣味的狂野畫風。
帝美時期的洪瑞麟之所以有同情普羅大眾的想法,可能和他入學的第二年,家裡對他的資助中斷,讓他必須在臺灣學生居住的「高砂寮」打工維持生計有關。同時代的打工者描述中,最出色的莫過於楊逵的《送報伕》,楊逵寫一位打工者如何被公司的小奸小惡剝削,陷入生活困境的慘狀,藉以控訴當時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同時代的洪瑞麟在打工生涯中可能也對楊逵的勞動者描述有感,顯見當時普羅美術運動所訴求的控訴不義,對當時青年的衝擊必然不小。
1933年,留學中的洪瑞麟創作了《日本貧民窟》,以淺草一帶的勞動者居宅風景為主題,簡陋與蕭瑟是貧民窟的特色,全區只有一盞照明燈說明了公共建設的不足。和同時代陳澄波勇奪帝展入選的《嘉義街外》,以新開馬路整排路燈象徵現代與進步的的風景相比,不無趣味。
雪國紀錄《山形市集》顯見創作初心
受普羅美術影響,對社會、人民的關心一直沒有間斷,洪瑞麟從帝美畢業後跟東北出身的同學一起前往山形,也留下了不少作品,當時造成饑饉的昭和農業恐慌剛過,他以《山形市集》一作留下了雪國紀錄,洪瑞麟以冰天雪地中披著厚重外衣,在市集中叫賣討生活的農民為主題,雖說是歌頌勞動者的高貴靈魂,事實上也是對多年饑饉、野有餓莩卻拿不出對策,卻傾全力在準備戰爭的政府幽微指控。這幅畫是洪瑞麟相當喜歡的作品,一直掛在家裡的牆上,也顯見他的創作初心。
1938年洪瑞麟結束旅日生涯返回台灣,其時日中戰爭已經開始,學美術又非主流的洪瑞麟一時找不到工作,當年設置「洋畫自由研究所」的前輩倪蔣懷詢問洪瑞麟是否到礦場幫忙,為了養家糊口,洪瑞麟也就答應,前往瑞芳的礦場上班,本來只打算坐十年,第二年娶了礦長的女兒,就這樣一做三十五年做到退休。洪瑞麟對倪蔣懷的知遇之恩很是感謝,倪蔣懷過世時,他還專門為倪先生作了一幅畫,畫的右側還畫了拿十字鎬的天使,紀念這位一生支持台灣現代美術的礦場大亨。
寫生畫家為勞動者譜出《礦工頌》
礦場生涯幾乎佔了洪瑞麟創作生涯的大部,他雖然不是工人,但總和工人在一起,工人都當這位畫畫的藝術家是兄弟,古意、木火、阿坤伯、連成伯,有些兄弟有名字、有些來去得快沒留下姓名,他們一起抽煙、一起聊天、一起慶祝今日又獲重生、一起祝願明天也能如今天平安幸運。自詡是在畫礦工日記的洪瑞麟,用鉛筆寫生、用水墨勾勒身體線條、用油彩繪出勞動者的生命尊嚴。安全帽上的礦工燈是坑裡唯一的照明,礦工們掘光而行,為了尊嚴日夜打拚,記錄寫生的畫家為勞動者譜出一首又一首的《礦工頌》,記錄了場景、紀錄了生命、也記錄了自己的創作人生。
1979年七月,美麗島事件前夕,台灣的政治環境出現劇烈的變化。自由化、民主化與本土化的聲量正在累積,黨外運動一波又一波的襲來,外部環境是中美斷交,中華民國的正當性受到國際社會的嚴厲挑戰,執政數十年的國民黨也正面臨著政權的正當性危機。總統蔣經國就任剛滿一年,即使是他,怎麼讓政權穩定下來,如何回應民意的變化,是統治者的重要課題。
這一年也是洪瑞麟的生涯年,畫家已經從礦場退休,受藝術圈重視的雜誌《雄獅美術》為他製作專題,總編輯李賢文跟著畫家再進礦坑,以攝影機重現「礦工畫家」工作的真實場景。「春之藝廊」則推出了洪瑞麟個展,主題是「35年礦工造型展」。即使不久之前,鄉土文學才被黨國鷹犬批評是工農兵文學,一時被攻擊打壓,但藝術家、藝廊和媒體還是想挑戰自由的邊界,看看黨國怎麼回應這首礦工頌。
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總統蔣經國輕車簡從,來到「春之藝廊」,不僅參觀了畫展,還和老畫家相談甚歡。兩人年紀相仿、長相也有點相似,拍起照來彷彿兄弟,藝壇開老畫家玩笑,說隨扈有沒有不小心把洪瑞麟載回去總統府上班?老畫家也自嘲雖然相像,但還好沒被抓去當「替身總統」接子彈。總之,喜愛在民間表現不拘小節個性的蔣總統,成功展現了親民愛民、苦民所苦的形象。展覽結束後,洪瑞麟贈送了一幅素描作品〈敬業勤勞的阿坤伯〉給蔣經國,蔣經國也隨即回覆便簽表達感佩,為這則總統民間友人的故事劃下完美句點。
蔣經國的有禮回覆讓洪瑞麟深受感動,他決定再捐出二十萬元做為礦工教育基金,也表示希望未來自己的作品可以入藏美術館公開展覽。春之藝廊個展轟動之後,洪瑞麟越發有名氣,他也更積極參與公益,有鑒於礦災頻仍,他經常以義賣捐助礦災家屬,作為一個礦場人對於同儕最重要的實質支持。
總統加持,洪瑞麟名氣變大、畫價飛漲,但這位具有普羅藝術初心的藝術家並沒有因此改變初衷。1980年他以子女在外讀書為由,移居加州,住在兒子開的餐廳附近。由於身體仍然健朗,除了時不時有好友到訪,他也持續創作不墜。有趣的是晚期的洪瑞麟一改礦坑中只有一盞燈的暗黑風格,多以明亮色彩的海岸、陽光、雲彩為新的創作主題。粉色系、亮色系成為畫家的新歡,他筆下移居的加州海岸,有天、有海,中間有一抹陽光。有人問他為什麼?老畫家說自己畫太陽,是為了補償前半生欠缺的陽光。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Taipei Fine Arts Museum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