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室町到明治的今出川通散步

京阪電車搭到出町柳，出站往西走就會看到鴨川。這裡的「跳石」是京都的代表風景，除了水勢洶湧的梅雨季外，總有人會嘗試從烏龜形狀的跳石一跳一跳渡河，往另一岸去。鴨川岸邊野餐休憩的人們看著遊客跳躍嬉笑，也是一番影像中常見的京都風景。那日我也嘗試一跳，發現所謂「跳石」之「跳」為真，那石頭與石頭間實有洶湧水流，即使成人也無法輕鬆跨越，非得跳躍不可，所以才叫「跳石」。

京都五山

過了跳石往今出川通方向走，不遠之處就是相國寺。相國寺由室町幕府全盛期的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所建。義滿是禪宗一支的臨濟宗信徒，為了排除舊宗教勢力干政，因此訂定了「京都五山」，將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萬壽寺五座禪宗寺廟排序，並將南禪寺列為五山之上的特別格上，以上官立寺廟住持皆官派，宗教不能干預政治，但是政治非得干預宗教，政權才能穩固。

足利家從足利尊氏起頭，到第三代足利義滿時終於解決南北朝問題，義滿讓南朝的後龜山天皇將三神器交還北朝的後小松天皇，再次統一日本。大功臣義滿權力日大，早已超越當時積弱不振的皇室，成為日本最具實力的政治領袖。據傳義滿曾對皇位有過二心，他建立鹿苑寺，其中他自己居住的北山殿金閣赫赫有名，一樓皇室寢殿造、二樓武家造、三樓禪宗風格，三層樓各有特色，二三樓金箔貼滿，好似把皇室寢殿造壓在腳下，北山殿威名赫赫，華艷頗有與皇室爭鋒之姿。

他熱心中國文化，派遣使節推動日明貿易，並獲封「日本國王」金印，權傾一時。他干預繼承、攆走皇子，將皇室出家的門跡制擴張解釋，打起長子義持接掌幕府、次子義嗣接受皇位的算盤。卡通《一休和尚》當中和小和尚你來我往的將軍，其實就是義滿本人，而一休正是那個被攆走強迫出家的皇子。眼見皇室就要被足利氏篡奪侵吞，不過最後卻因為義滿兩子失和，本人猝逝而功虧一簣。義滿過世時朝廷頒贈「鹿苑寺太上法皇」稱號，但接任的兒子義持不敢接受，這塊牌至今還典藏在天龍寺附近的臨川寺中，也顯見了義滿一時顯赫。

「相國寺」是義滿權力高峰的代表之作，想國寺兩大寺外塔頭金閣、銀閣各有千秋，以北山文化、東山文化之姿聞名全球，是京都最有名氣的景點，不過兩寺至今的住持都還由相國寺派任，顯見相國寺等地較高。「相國」本身就是左大臣義滿的官位別稱，寺內曾經有過的七重塔是室町時期京都最高建築，可以俯瞰京城，不過後來因為落雷與火災隳壞，義滿之後足利家權力日衰，權威不再，就沒有重建。

今日的「相國寺」建築是由豐臣秀賴所修復，塔頭眾多，建築群恢宏。其中最重要的寶物，莫非由狩野光信在法堂天花板所作的「蟠龍圖」，那龍在當今日本最古的巨大法堂屋頂上盤旋，若你在特定位置上拍手，甚且可以聽見龍鳴之聲。而那龍只要你在法堂內，走到哪彷彿都望著你，也是一種「人在做，天在看」的修行警醒。往內走向方丈金碧輝煌、庭園靜謐悠遠、庫裡規模宏大，可以看見當年寺廟的恢宏氣勢。

煙花燦爛過的「花之御所」

相國寺有權傾一時的象徵，無論在政治或藝術上皆然，室町幕府時代，因為將軍一家皆雅好藝文，因此京城也充滿藝文風氣。由於善於文墨舞音者出身不等，身份低微者難登大雅，因此引用佛教平等之說，讓表演精熟聞名者冠以「阿彌」之名，便可與公家武家們平起平坐，其中最有名氣者，莫過於受到義滿保護的猿樂名家觀阿彌、世阿彌父子，後來還有音阿彌等人也受將軍一家寵愛，有寺廟妝點功能的畫僧，也成為當時的重要藝術創作者。可以說室町幕府的時代，也是當代日本傳統文化建立基礎之時。

筆下所繪國寶件數最多、被認為最具日本代表性的畫家雪舟，就曾在相國寺學習。不過雪舟在京都的時光並不愉快，當時京城流行的纖細溫婉畫風，和雪舟後來流傳後世的大膽、亂暴力風格不同，使得雪舟在京城一直不受重視，要等到受西國大內家邀請，前往山口發展後才受到矚目，後來更因為出使明國學習新技法，出口轉內銷成為一代名家。因此雪舟雖然和相國寺有過淵源，但和相國寺感情不深。

跟相國寺比較有直接關係的畫家，是江戶時期的大家伊藤若沖。若沖出身京都錦市場的青果問屋，因為父親亡故被迫繼承家業，耽誤了繪畫事業。也因此等到家業穩定、商業繁盛，若沖趕忙著把青果問屋的事業交給弟弟，自己跑到相國寺畫畫。

於今相國寺的承天閣美術館還收藏了不少若沖作品，其中最有名的一幅莫過於《葡萄小禽圖》，這幅作品本來在鹿苑寺大書院，因為溫濕度保存條件的關係，所以移至同門的相國寺承天閣美術館成為常設展品。葡萄作為多產、豐收象徵，有種祝願的意味，這樣的主題很若沖。另一幅《月夜芭蕉圖》以墨色濃淡勾勒秋夜光影，也是若沖的登峰之作，兩屏襖繪都是重要文化財，也是美術館的鎮館之寶。

相國寺也是若沖作品《動植彩繪》的原鄉，他從青果問屋離開後在相國寺畫畫，經常和畫僧大典顯常切磋技藝，有十年的時間常以動植物為主題繪畫，若沖是市場出身，寫實是他的風格，筆下蔬果魚各有生氣，彷彿剛從問屋架上取下。這些作品大多散落各地，已經不在相國寺；不過承天閣美術館頗有巧思，以視覺錯位概念將若沖的作品局部貼在玻璃上，參觀者彷彿在玻璃上看見那些雞、魚、果物青菜，理解這位畫家和相國寺的一生羈絆。由於若沖與相國寺淵源甚深，每年相國寺也會在特別關拜時，將若沖動植彩繪系列複製畫掛在方丈牆上，仿若還原當年若沖在此與畫僧們切磋畫技的場景。

京都的中心位置幾經遷移，多半和政治相關。平安京後期城市往東發展，平氏執政、鎌倉幕府時代的政治中心六波羅在鴨川以東，到了南北朝分裂乃至室町幕府時期，政治中心轉移到都之西北，今天與義滿相關的相國寺、金閣寺，乃至更遠以紅葉秘所聞名的鹿王院，或嵐山名刹天龍寺，都在城市的西北側，京城也因此有了新的熱鬧之所。離開相國寺之後往西走，便會遇到烏丸通，室町幕府的政治中心「花之御所」就藏身在烏丸通上的大聖寺裡，不過今日僅存跡碑，見證了平安京後來往東、往西北兩處的發展故事。

大聖寺對面就是日本私校之雄，由新島襄夫婦創設的同志社大學。今出川校區紅磚煉瓦，氣勢恢弘，當年設立時以首創英語教學、女學校和基督教色彩的自由學風聞名。新島襄的夫人八重也是一奇女子，她出身東北會津，一度因為支持幕府的政治立場被新政府視為反賊，卻因緣際會在京都與夫婿創辦大學，作育各方英才，故事還曾被拍成大河劇《八重之櫻》，今日同志社大學仍被列為關西私校之雄，是有名的好大學。

有大學處自有不錯的咖啡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道理。今出川校區北大路校門的正對面，我途經「文化堂咖啡店」，自忖今日已步行兩萬，應該休息一下，便推門進入。標準的日系咖啡店，穿著白襯衫的可愛女侍和中年白髮的優雅老闆、虹吸壺的香氣、壓低音量的隔壁座席，音響中流洩的艾拉費茲傑羅歌聲。淺嚐一口ブレンドコーヒー（blend coffee綜合咖啡），酸味和苦味皆平衡，這中規中矩的口味正如大家印象中的日本。好久沒有走進這樣典型和洋咖啡店，就這樣坐著看外面忽然下起的雨，看了好久好久。深呼吸，感受京都的空氣，地鐵烏丸線今出川通出口側，煙花燦爛過的「花之御所」不遠處。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google地圖；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