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洛東之東：鳥邊野與六波羅

京都清水寺堪稱市區最熱鬧、觀光客最多的景點，每日早晨京都站前的公車牌往清水寺方向，永遠都有人在排隊，儘管交通局再三宣導可以搭地鐵東山站換車，不過熟門熟路的觀光客都知道搭公車比較方便，最後交通局只好祭出假日差別收費的觀光快速巴士，讓要前往清水寺方向的京都居民可以跟觀光客分流。

京都奇妙物語

由於人實在太多，近日開始流行三更半夜到清水寺附近拍照，清寂的畫面確實很美，不過拍照人不見得知道，平安時代開始，這附近可是在地人的墳仔埔。鎌倉時代的隨筆《徒然草》這樣記載：「京內人口眾多，無一日無人死，一日非僅一二人。鳥邊野、舟岡，或山野處，送葬日多之日有，無送葬之日無。故鬻棺者做無閒置。」天天都有出殯，賣棺材的人每天都很忙，文中「鳥邊野」就是現在清水寺附近。

大河劇《致光之君》裡面有一段浪人直秀被害死於荒野，還未掌權的官家子弟藤原道長，和少女紫式部まひろ特地到此埋葬好友，埋骨地就是鳥邊野。《源氏物語》也有一段光源氏將猝逝的愛人夕顏遺體送到東山木板屋，推測也是鳥邊野一帶。當時盛行的「風葬」之說，其實只是美言，真實情況就是窮人一但死去，只蓋一塊草蓆曝屍荒野，等待生物有機分解。

相比於貴族多有自己的家族菩提寺，風葬就是窮人辦喪事的方法。屍體會分解、鳥獸會啃食，最後自然隨風而逝。但遺體「有機分解」的畫面和味道實在恐怖，光送個葬經過那麼多屍首，都會以為自己去了一趟地獄，因此有有許多僧侶發願收拾遺骨、超渡亡魂的故事，都傳為慈悲美談。

「鳥邊野」從哪裡起算？大約是現在六道珍皇寺門前的十字路口，這裡被稱作「六道之辻」，往生者從這裡出發，依生前所作所為的閻王判決，往天上、人間、修羅、畜生、惡鬼、地獄六道而去。六道珍皇寺傳說是平安初期官僚小野篁的居所，小野先生每天很忙，白天為天皇服務，晚上則要從六道珍皇寺當中的一口井穿越冥界，去當閻王的書記，可以說是日本過勞工作文化的先驅者。

一走進六道珍皇寺，右邊的堂殿供奉的就是高達182公分的小野簧立像，旁邊是猙獰嚴厲的閻王，透過小小的紙窗觀看，著實會驚一下，但也頗有打擾他們辦公的愧疚。堂殿後面是迎鐘，據說敲響時會響徹冥界，告訴靈魂們一年一度的盂蘭盆祭典到了。

京都盂蘭盆節。冥界的入口

每年的盂蘭盆祭，京都人會聚集於此，迎接自己的祖先靈魂回家供養，回家時會在附近的陶瓷店買個茶碗，先人的靈魂不會久住，「五山送火」的夏日結束時，他們也會回到冥界。「六道巡拜」可以說是傳承千年的京都儀式，不過盂蘭盆節之外，很少人到此一遊，在附近陶瓷店精挑細選茶碗的旅客，也多半不知道買茶碗之舉有此典故。

「六道之辻」往清水寺方向去，是往冥界鳥邊野，往鴨川走，則是人間的方向。六道珍皇寺不遠處有一家也有數百年歷史的「幽靈子育飴」，傳說江戶時代的某夜，一女子前往買糖，連續來了七晚，但第七晚付的錢卻是一片葉子。老闆察覺有異，偷偷跟著這位女子後面走，到了鳥邊野附近女子突然消失，一處新墳卻傳來嬰兒啼哭。老闆連忙找來寺院住持挖開新墳，赫然發現一女屍懷抱正在吃糖的嬰兒。

住持連忙探問家屬，才知女子懷孕時死亡才剛下葬，六文錢是家屬留下的地府買路財，猜測女子靈魂買糖是為了安撫嬰兒啼哭，第七晚用樹葉是因為沒錢了。家人連忙接走嬰兒撫養長大，嬰兒後來也成為了不起的僧侶，「幽靈子育飴」因此傳為一則美談。傳說未消、店家還在，糖就是傳統麥芽糖煮成，美食家麻生圭子評論這糖「甜味很率直，也許是由於堅守傳統製法做成的。如果想帶點伴手禮到冥界去，那我會選擇這個糖果吧。」麻生是京都人，這樣說不知道到底是褒是貶，就留給大家揣想吧。

「幽靈子育飴」附近就是六波羅蜜寺。此寺前身是西元963年，空也上人在此闢建的西光寺，空也主張唸佛。在佛教剛剛從奈良學術轉化為平安貴族宗教之時，民間也有強大的信仰需求，在識字率低下的狀況，空也在平安京市區遊走，以念佛安撫為疫病所苦的民心，讓唸佛成為一種皈依的方式，從空也口中吐出的「南無阿彌陀佛」六字，讓苦於當下的大眾也可以得到佛教信仰的救贖。今日的六波羅蜜寺還有空也上人像，木像的口前用鐵線勾勒出六尊小小佛像，意指「南無阿彌陀佛」六字，眼見彷如聽聞，被登錄為重要文化財。

走進六波羅蜜寺會看見一座碑跡，寫著「此附近平氏六波羅第六波羅探題府」。依著日本史的節奏，平安時代後期經歷了藤原氏外戚執政的「攝關政治」和天皇退位傳子再自稱上皇聽政的「院政時代」，開始進入武家政權的時代。鎌倉時代高僧慈圓所著《愚管鈔》有一段描述保元平治之亂後的政局，是這樣寫的：「日本國之亂逆中，之後，武家起」。這裡的武家，指的就是從平氏政權開始，一直到江戶時代的一連串軍人政權。

平氏崛起於平定了保元平治之亂起的一連串政治變局，最終由平清盛所領導的軍人集團執政。平氏政權的中心六波羅就在今天的六波羅寺附近，《平家物語》記載平氏在六波羅附近大大小小建築，「細數之下五千二百餘宇」，盛極一時，官場一度有「非平氏者非人也」的說法。

六波羅蜜寺當時應是平氏的佛堂，清盛的女兒，也是高倉天皇中宮的平德子在懷安德天皇時，也曾在六波羅蜜寺祈願平安生產。不過平德子，也是後來的建禮門院人生淒慘，雖然貴為平清盛之女、高倉天皇中宮、安德天皇之母，但平氏政權後來經歷源平合戰滅亡，家人皆葬身戰場或海底，只有她唯一倖存，後來在大原寂光院出家，時子一生也算是經歷了一次從天堂、地獄到人間的六道輪迴。

取代平氏的源氏政權雖然以鎌倉為中心，但他們也把在京都的宅邸興建在六波羅附近。除此之外，源氏政權也設置「六波羅探題」，作為政權運作、秩序管理的中心，聽名稱可知地點也在平氏的六波羅附近。可以見得當時京都的位置已經從平安京時代以羅城門、朱雀大路為中心的城市規劃，完全往東移動。不過也有一說，認為武家政權之所以建立在鳥邊野附近，也是因為京都這座城市與武家政權其實格格不入。

不過無論如何，源平的六波羅後來皆因為大火與戰爭而燒失，至今已經完全不存，今人只知遺跡在此附近，卻只能推測大致位置，能夠往前追溯的，只剩下六波羅蜜寺內幾尊國寶或重要文化財佛像，除了空也外另外一尊國家重要文化財，便是傳平清盛坐像，那位清盛以僧侶造型，手上持一卷經書閱讀，不知是否也見證自己家族過去與未來必須面對的諸行無常。

（圖片來源：Google 地圖、維基百科；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